《师兄,你亲我一下》
熊熊火光吞没梁柱、倾颓屋瓦。到处都是火,是烟,是断壁残垣。
闻青轻被拉着在破碎的院落间奔跑。
呼啸的风大口大口灌入喉咙,空中飘着类似草木灰一样烧焦后留下的东西。
她被呛了一大口,泪水模糊双眼,她什么都看不清,慌乱间撞上假山。
胳膊磕红一块,但在此刻这是最无关紧要的事了。
府里哪里都有持刀带剑的闯入者,见人就砍。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她找不到爹爹,找不到阿娘,她想问一问他们在哪儿,可每一个跟她说话的都只让她快跑。
前面的人打开假山缝隙间青苔覆盖的小门,把她推进假山幽长而狭窄的密道。
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阿兄、阿兄……”她害怕地拽住阿兄的衣角,漆黑的瞳仁里溢满泪水。
“轻轻,别哭。”少年半蹲下来和她平视,轻柔地擦干她的泪水,微微弯了下眼睛。
他身上全是血,可笑起来眼睛又这样亮,像是铺满了星星。
闻青轻从前很喜欢看他笑的,她的阿兄这样好看,笑起来也一定跟神仙一样漂亮;可他清肃,并不常展露笑容,待她严苛,也不肯温柔哄她。
她往日常常想,要是阿兄也像阿娘一样,温言细语地哄哄她,对她笑一笑,该多好呀,那他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啦。
可她现在终于见到天底下最好的哥哥了,她为什么还要哭呢。
闻青轻浑身颤抖,动作慌乱去堵他的伤口,喉间溢出小兽般无助的呜咽:“阿兄,我们去找爹娘,去、去找大夫……阿兄。”
少年把她抱在怀里,摸摸她的头发,给她擦擦眼泪,再摸摸她的头发……
他看她的神色有些哀伤。
“轻轻,不要害怕,”他终于如她无数次愿望的那样耐心哄一哄她,“我们轻轻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姑娘啦。”
晴朗的月夜,乳白的光晕轻纱一般落下。院外,兵戈拖地发出刺耳的响音。
“你要记得阿兄的话。”
“我要你至渔阳寻崔君,随他一路南下,”轻缓的声音如朝雾,带着清冷渺茫的味道,“你要即刻离开这里,翻越三座山,渡过两条大河,走过幽州到扬州两千里土地,你要忘记曾经的一切,在青要山上重新找到故乡。”
“可是阿兄……”
“阿兄会一直陪着你。”少年温和地笑着。月光穿云而下,寂静清绝,他的身影如春雾一般,渐渐湮灭在这无边夜色之中。
“但我……我找不到你,”她慌乱想要抓住他,“我找不到你们啊。”
檐上一声鸡鸣。
闻青轻猛地睁开眼睛。
日出东方,红日高悬。
她单手高举,什么都抓不住,她现在是孤身一人了。
“小叫花子!谁让你在这儿睡觉的!”紧闭了一夜的木门就在刚刚突然被打开,出来一个佝偻的老头,一桶脏水泼了过来。
闻青轻连忙爬起,躲进角落。
尽管躲得快,衣角还是被打湿了,脏水混着烂菜渣湿哒哒贴在小腿上。
小老头拎着脏桶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啐了口唾沫:“什么东西!大早上尽他娘的给我找晦……”
一句话没说完,老头像是被捏住咽喉,嘎得一下顿住:“女娃娃?”
天可怜见,他真瞧不出来。
这小叫花子不知道在外面流浪多久了,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一张小脸涂得黢黑,活脱脱一个小煤球,谁能看出一个煤球是男是女啊!
小煤球眼睛湿湿的,怯怯望他。
那双眼睛真漂亮啊,老头想起前些日子在百宝阁见过的黑玉棋子,水汪汪,油润润,一颗值一套庄子!
他心里顿时有了主意,乐呵呵扯出一个笑脸。
“小孩儿,来。”他招了招手,递给她一块干饼。
闻青轻有些害怕,但她太饿了,胃里火烧火燎得疼,低低道了声谢,接过干饼就咬。
干瘪的饼子没什么滋味,但闻青轻一点碎渣都不敢浪费。
她不知道下一次再吃饭是什么时候。
“娃娃,你家还有大人没有,我领你找他们去。”
闻青轻停下吃饼的动作,蹲得又乖又可怜,“我找从扬州来的崔郎君。”
“崔郎君?”
“是。”闻青轻点头。
“从扬州来?”
闻青轻又点头。
小老头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来投奔他?”
闻青轻迟疑着又点了点头。
老头奇怪地笑两声,拍拍身上的灰,回头把木门拴上,说:“这正是我的主人家,娃娃,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他。”
他走出两步,一回头,小姑娘还蹲在角落里望她。
老头:“我赶着去主人家上工,你真不跟我?你不跟我就走了。”
老头就要消失在小巷尽头。
闻青轻犹豫一会儿,小心翼翼把干饼包起来,从地上摸出一块碎瓷藏在手心,小跑着跟上他。
他们走到集市上。
路上,小老头同她说起崔郎君,闻青轻并不了解这位郎君,他说什么她就乖乖点头,暗自记下有关崔郎君的事;他又问自己,同崔郎君有什么关系在,闻青轻说不出来,只能回自己是崔郎君的远亲,家里遭难,故来投奔。
小老头对她的态度愈发和善,摸着胡子,叹道:“可怜,可怜。”
彼时,闻青轻路过一处高楼。
——楼高三层,伫立在集市两侧,中间由悬空的横廊相连,楼宇巍峨,雕梁画栋,匾额上书“百宝阁”。
“半个月前,幽州刺史府一场大火,闻沛一家都遭了难……”
闻青轻愣在原地,回头向上看。
二楼露台上,少年郎君穿着红衣,撑在栏杆上,眼帘微垂,指尖轻拈,桃花被碾碎,细碎绯花自空中落至闻青轻发上。
他对上闻青轻的视线,不轻不浅地笑了一下,略一颔首,以示歉意,将手收至袖中。
在他身侧,书童接着说:“据说是仇杀,具体细节还待详查。可怜闻使君半生清廉,最后竟落得这么个下场。”
红衣少年不置可否,只道:“可惜。”
陡然从此处听说半月前大火,好似瞬间被雷击中,闻青轻大脑空白,浑浑噩噩。
小老头见她神色不对,连忙回来拉她。
“你这娃娃,究竟去不去,时候不早了,你莫耽误小老儿上工啊。”
“我去的。”闻青轻连忙道。
一时间,她什么也顾不得,抬脸扬声问那书童:“敢问郎君,郎君所言当真吗,闻使君与夫人当真遭难?尸骨何在?闻小郎君现又在何处……”
书童难得瞧见这么大胆的小叫花,下意识去看江醒的眼色。
江醒谁都没看,漫不经心望着道路两侧的桃花树。半晌,幽幽一句:“人家跟你说话呢。”
书童探出头来,忙对闻青轻坦言:“此案已上报朝廷,如何有假,至于细节,我实不知啊。”
闻青轻神色恍惚向他道谢。
待得清醒,已随老头又走了一截路。
她四下张望,见此处高楼参差,红绸招展,不似私人宅邸所在。
她一时呼吸紧促,有些懊恼。
“崔郎君便在此居住吗。”闻青轻瞳仁乌黑,眼神清澈,慢慢退向喧闹处。
小老头笑呵呵拉住她的手:“娃娃,投奔哪儿不是投奔呢,你对崔郎君一无所知,你不知道,崔府门口儿多的是妄图攀附的远亲,府里也不缺洒扫伺候的奴仆,他未必肯要你,这里却一定能让你吃饱饭啊。”
红日高升,闻青轻浑身发凉,她握住碎瓷。
老头靠得更近了,眼里精光闪烁,尽管他身躯已经佝偻,在闻青轻面前却依然像是一座山,花街昏暗,不少人躲在暗处,悄然窥伺着这里的动静。
闻青轻心跳如擂鼓,拼尽全力,握紧碎瓷朝老头的大腿扎去。
老头疼得一跳,眼睛发红,脸色顿时凶恶阴沉:“你个小畜生!”
——
露台上,闻青轻刚走,书童便想起一桩事,“崔院长近来一直在找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刚刚的小叫花瞧着差不多年纪,会不会是崔院长要找的人……要不要派人支会崔院长一声。”
江醒语气慢吞吞:“随便你。”
书童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为自家殿下做下这个顺水人情,招呼一个伙计上来吩咐了几句,摆摆手让他即刻就去。
他做完这些,心里诡异地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
“刚刚领着那个小叫花的老头儿,看着眼熟,”书童绞着眉头,踌躇思忖,遥遥的,望见老头领着小叫花进了花街,茅塞顿开,一拍脑袋,嚷道,“殿……郎君!那必不是个好人啊!”
“那个老头叫王五,是渔阳出了名的人伢子,专挑流落的孤女卖钱,近几年不知道往花街里倒腾了多少清白的女孩儿,他跟渔阳士族牵扯甚广,官府不敢拿他,才让他逍遥法外,但他实实是个恶贯满盈的畜生啊!”
书童眯眼远眺,花街上,小叫花和老头果然拉扯起来。
他刚刚就该提醒一句小叫花的,书童悔之晚矣,叹了两口气,犹豫道:“郎君,咱们是不是该报个官什么的啊啊啊……”
书童瞪大眼睛,发出尖叫:“!!!”
“郎君啊!”
露台上阳光倾泻,红衣少年长身鹤立,单手搭弓,黧黑的眼眸中浮出一点稀薄的情绪,弓弦反弹,发出铮的鸣响,江醒望了望飞出的箭矢,姿态平和地把弓还给百宝阁管事,拢了拢袖,发自内心地不解,“报官有什么用,不是说官府不敢拿他吗。”
“他死了就让官府来拿我。”
——
昏暗的花街,许多楼阁尚关着门窗,红绸在寂静的空气中飘扬,显出些冷寂的味道。
“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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