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红倒是没想到，王槊从来闷声不响的老实人模样，竟真能一夜之间给她变出座金屋来。
她懒起梳洗后，刚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裳，就听到府上管事在屏风外禀告。
王槊今早令他守在此处，待丹红醒后带她去看看新房间，有没有什么需要额外添置的，记录在册再行采买。
丹红睡醒没多久，脑子还不大清醒，只觉得这番话有些奇怪，但想不出个所以然。
是以她暂且放下思索，随管事前去瞧瞧王槊忙活了一晚的成果。
在管事推开房门前，丹红还老神在在地看着厢房外与其它地方如出一辙的回廊斗拱出神。
然后，她眼中残留的两只瞌睡虫被瞬间惊跑了。
第一眼便是整块半透的红玉髓雕刻而成的屏风，红玉髓不算难得，难得的是这块玉髓不光有数尺长，而且色彩均匀，浑然天成，其上雕工精湛，显然是出自大家之手。
踏进屋内，才地上铺着厚厚的外邦进贡地毯，花纹繁复而富有异域风情，就是穿着木屐踩上去也无半点声响。
之所以这样花里胡哨的地毯都没能瞬间抓住人的眼球，实在是因为屋内奢华的玩意太多，它还排不上号。
且不说室内悬挂的茜色云锦帐幔、墙上装饰的缂丝山水挂屏、两侧的鎏金蟠螭纹宫灯、孔雀罗制成的灯罩、黄花梨的梳妆台、掐丝金线缠枝莲纹的妆奁、象牙雕花的靶镜、仙鹤衔珠的錾金灯架、紫檀木嵌云石的贵妃榻、雕漆山水人物茶几以及上边摆放的一套白瓷如玉的茶具。
单看那张楠木垂花的拔步床，双层的帐幔，外层是橘黄的云霞纹缂丝纱罗，里层是月白的软烟罗，不仅似云上霞光，也叫日光透过时如笼烟霞，看一眼便能想象到放下帐幔后，身处其间是多么的自在。
四角悬挂着错金银花篮式香囊，里边已经放好龙脑、茉莉制成的香珠，袅袅清香萦绕在侧。
床榻上足足铺了三层锦褥，最上一层是用鹅绒填充的锦被，躺上去恐怕骨头都要睡酥了。
看被角的配置，其上应当坠有压被，只是已经被人解下。
又内嵌着一个小多宝阁似的床头柜，其中种种与梳妆台上的小物件一般无二，还有四枚羊脂玉的挂件，恐怕就是从被角上拆下来的。
床顶居然还藏着一座机械风扇，使人在侧摇动曲柄即可旋转生风。
床下暗格里放着许多孩子玩的小玩意。
丹红拨弄着这些与奢华装潢格格不入的玩物，问管事：“你不是带错路，给我带到库房来了吧？”
管事赔笑：“自然不是。”
不过他们将军倒是在库房搬了一宿的东西，每一样都亲自动手，放在什么地方，甚至是摆放的角度，统统不假于他人手，细致到令人发指。
丹红挑出一个九连环，靠着床柱懒懒地解着。
房间里虽然乍一看排布得极其混乱，但丹红身处其间，却轻易发现每一个细节都极合她的习惯，比如现在，床柱的曲线完美托举着她的腰身，令她毫不费力地倚靠在侧。
一个毫无审美，更没条理，但价值连城、舒适熨帖的房间。
妥帖到她大可当场搬入这间“金屋”，不需要一点儿适应的时间。
丹红的指尖在木制的圆环间跳跃，每一环都打磨得光滑，没有半点木刺，也叫她能一边解环一边出神。
她爱财、爱名声、爱不劳而获，更爱脚踏实地、地位无可撼动的滋味。
可惜叶启泽以为她爱风花雪月、自由无据。
这倒不怪叶启泽。
毕竟她在对方面前，向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其实她也确实爱自由——有底气能够把所有束缚她的缰绳撕烂的自由，而非旁人施舍的、烂在泥土里的笼中自由。
丹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冒出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
或许是这间房给她带来的震撼着实太大了吧。
“咔哒”一声，九个连在一块的圆环终于尽数与环柄脱离，丹红也长出口气，攥着手中的玩具看向管事：“你家将军现在何处？”
将军府上内宅与外堂的界限并不明确。
穿过一道游廊后，丹红便隐约听到熟悉的声音。
再走近几步，恰好听见王槊含着几分隐怒的训斥声：“连底下两个伍长都管不住，你干什么吃的！”
丹红还是头一遭听见王槊发火的动静。
她抬手止住管事要上前通报的步子，又示意他带自己从侧间绕到后边去偷听。
管事瞄了眼堂屋半阖的大门，老实领着县主绕行。
王槊倒没有揪着下属的失误不放，训斥一声后便向下属给出自己的要求，责令其整改，很快开始讨论下一桩公务，效率极佳。
丹红大大方方地偷听。
都是些城防调度、夜巡安排的事情。
昨日能让王槊顺利闯入叶府的“废梁王”倒是提都没提，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商议过了。
不过丹红更感兴趣的，还是王槊沉着声调有条不紊的布置。
他从前话少，也不爱和无关紧要的人沟通，对着丹红又一向言听计从，丹红确实是第一次发现，这家伙竟有两副面孔。
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可不是靠闷头打仗就行的。
公事了结，堂中下属陆续离开，管事正要上前，又被丹红抬手制止。
王槊本已经抬步往外走，忽又收回脚步，走到原来的位置上坐下，抬手去拿案几另一侧的茶盏，执盏的动作也是极稳，将茶盏送到唇边，颈项的线条微微扬起，颈间的绸布翘起一角。
细微的吞咽声传来。
丹红几乎能听到瓷盏轻放回桌面的细微磕碰声，想象到那股清透的茶香。
她站在屏风后，隔着隐隐绰绰的绢纱屏障，目光细细描摹着屏风上映出的影子。
他肩背的线条挺拔而沉静，微微低垂着头颈，应是刚刚听完下属汇报的情况正在沉思。
那侧影的弧度干净利落，从饱满的额头到笔直的鼻梁，再到线条清晰的下颌，每一处转折都透着一种专注的、近乎刻板的认真。
不知不觉间，丹红已然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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