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发生的巧合,让织娘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她开始夜不能寐,反复回想与阿容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那些被她忽略的异常——阿容靠近时偶尔会突然噤声的鸟雀,那些对她抱有恶意之人莫名其妙遭遇的意外……
巨大的忧虑和隐隐的恐惧折磨着她,这种矛盾的心理让她备受煎熬,短短几日,便憔悴了许多。
一天夜里,织娘又从关于阿容的混乱梦境中惊醒,冷汗涔涔。她看着身旁熟睡的女儿,那恬静无害的睡颜,与白日里那些不可思议的事件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茫然。
就在这时,阿容似乎在梦中感知到了娘亲剧烈波动的情绪。她迷迷糊糊地翻过身,像往常一样,伸出温暖的小手,准确地找到了织娘冰凉的脸颊,轻轻抚摸着。
她没有醒,只是用带着浓重睡意的,含混不清的奶音呢喃:
“阿娘……不怕……”
“阿容……喜欢阿娘……”
“乖乖……睡觉觉……”
伴随着这梦呓般的安抚,一股温暖而平静的波动,如同春日里融化积雪的溪流,无声无息地漫过织娘的心头。
她那翻江倒海的焦虑,无孔不入的恐惧,彻夜难眠的疲惫……就在这一瞬间,被这股力量温柔地抚平了。一种深沉的安宁感笼罩了她,仿佛回到了生命最初在母体中的安全与静谧。
织娘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平稳深长,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在那股力量带来的安然中,她沉沉睡去,这是多日来她第一次睡得如此香甜踏实。
第二天清晨,织娘醒来时,神清气爽,多日的憔悴仿佛一扫而空。她看着身边还在熟睡的阿容,昨夜那奇异的,被强行安抚的经历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
这一次,再也无法用巧合来解释了。
她终于明白了。
她的阿容,她的女儿,并非凡人。
织娘坐在床边,久久地凝视着女儿纯净的睡颜,心中百感交集。有震惊,有茫然,有难以言喻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涌出的怜惜。
她轻轻地将阿容揽入怀中,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拥抱一个易碎的奇迹,又坚定得像是要守护一个世界的秘密。
“原来……是这样。” 她低声自语,泪水无声滑落,这次不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一种洞悉命运后的心疼。
“我的阿容……没关系。”
“无论你是什么,你都是娘的女儿。”
“娘会保护你,永远保护你。”
她知道了真相,也背负起了这真相所带来的,远超她想象的重担。从这一刻起,她不仅要保护阿容免受世俗的伤害,更要开始小心翼翼地引导她,试图去理解,去安抚她体内那沉睡的,磅礴而无知的力量。
织娘开始尽可能地远离人群,试图在那片生机勃勃的山野里,为自己地女儿圈出一个更安全的天地。
同时,她也更加注重对于阿容心性的引导,反复向她灌输与人为善,坚守本心的道理,希望那股莫名的力量,系上一道名叫道德的绳。
五岁的阿容开始朦胧感知到世界的复杂,善与恶如同光影交织,而她自身那悄然觉醒的能力,则是一把尚未完全出鞘的双刃剑,既为她挡去一些风雨,也在她和娘亲的平静生活下,投下了一抹来自未来结局的阴影。
阿容依旧享受着娘亲的爱,享受着山野的乐趣,却不知,命运的齿轮,已然开始加速旋转。
日子在山林的静谧与织娘隐隐的不安里,时间如流水般流驶,阿容七岁了。
那层笼罩在女儿身上的迷雾,织娘看得愈发清晰,她不再将其归咎于巧合,而是开始尝试去理解,去引导。
织娘牵着阿容的手,走在露水未干的林间。她没有像寻常村妇那样教女儿辨认更多的野菜或躲避蛇虫,而是停在了一株被风吹折的花株前。
“阿容,你看。”织娘蹲下身,指着那断茎,“昨夜的风太急,它受不住了。”
阿容澄澈的眼中映出那抹哀然,她伸出小手,指尖尚未触及,那断茎便在她无意识的意念下微微颤动,似要自行接续。
“不要。”织娘温柔而坚定地握住女儿的手,阻止了她那本能般的举动。“它能自己熬过去,或者就此枯萎,都是它自己的路。我们不能……随便插手。”
阿容仰起头,眼中带着一丝不解:“可是,阿娘,它疼。”
“娘知道。”织娘将女儿搂入怀中,声音轻得像风,“但有些路,必须自己走。有些伤痛,必须自己承受。你的帮忙,对它们来说,可能……太重了。”
夜幕降临,油灯如豆。
织娘没有讲故事,而是拿出了一捧混在一起的绿豆和红豆。
“阿容,帮娘把豆子分开,好不好?但是,不能用手,也不能用任何东西去拨弄。”织娘提出了一个看似不可能的要求。
阿容看着那捧豆子,眨了眨眼。下一刻,红豆与绿豆仿佛被无形的流水洗涤,自发地开始移动、分离,最终在桌面上泾渭分明地聚成两堆。
织娘压下心头的震撼,面上却露出赞许的笑容:“我的阿容真厉害。但是,我们下次可以试着……慢一点,再轻一点。就像你帮娘穿针引线,要的是准,而不是快。”
她拿起一颗豆子,放在阿容掌心:“感受它。它的重量,它的形状。想象你的念头,就像你的呼吸一样,要轻轻地,慢慢地,包裹住它,而不是推开它。”
日子一天天过去,织娘的游戏也在升级。
她们会坐在溪边,织娘让阿容去听一片特定树叶的颤动,而不是感受整片森林的呼吸。
她们会凝视烛火,织娘让阿容试着只让一朵火苗变得“安静”下来,而不是让整个房间的光线都随之凝固。
这个过程充满了艰难。阿容的力量源于本能,收敛与控制却需要违背这种本能。有时,她会因过度集中精神而脸色发白;有时,微小的力量余波仍会惊走林间的所有活物。
每当这时,织娘都会将她拥入怀中,轻拍她的背,哼唱起那首熟悉的歌谣。她没有责备,只有无尽的耐心与鼓励。
“阿容,你看这潭水。”一次,织娘指着山中一池幽深的碧水,“水面越是平静,倒映出的天空就越是清晰。你的心,也要像这潭水一样。只有里面安静了,外面的世界才不会因你而起波澜。”
“力量是你的,但你不全是力量。你是阿容,是娘的女儿。你要做它的主人,而不是被它带着跑。”
成效是缓慢而确实的。
阿容依旧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抚平娘亲的焦虑,但那力量的波动不再如最初那般汹涌,变得更为柔和,不易察觉。
她依然能驱赶潜在的威胁,但不再是以往那种简单粗暴的意外,而是更接近于一种精准的警告与威慑,如同在恶徒的路径前,悄然垂下一根带着露珠坚韧的蛛丝。
织娘看着女儿一点点将那份神异纳入体内,学着为无形的猛兽套上缰绳,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欣慰。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前路依旧莫测。但她更知道,她怀中这个努力学着如何“平凡”的孩子,拥有着怎样一颗纯粹而温暖的心。
夜色中,她紧紧抱着阿容,仿佛抱着世间最珍贵的琉璃盏,既要防止它被外界摔碎,也要小心不被它内里的光芒灼伤。
“慢慢来,阿容。”她在女儿熟睡的耳边低语,既是说给阿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娘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然而就在织娘为女儿的进步稍感欣慰,但她自己的身体,却开始亮起了红灯。
起初只是偶尔的,短暂的眩晕。她会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计,扶住额头,晃一晃脑袋,那晕眩感便过去了。她只当是劳累,没有告诉阿容。
接着,是越来越频繁的头痛,像是有细小的针尖,一下下刺入她的太阳穴。
有时在夜里,她会因为颅内的钝痛而醒来,听着身边女儿均匀的呼吸声,默默忍受,直到天明。
更让织娘恐惧的是,她开始出现轻微遗忘,有时想不起某味草药放在那里,有时会重复问阿容同一个简单的问题。
“娘亲,你怎了?”阿容敏感地察觉到娘亲的异样,小手抚上了织娘的额头,眼里满是担忧。
“娘亲没事,只是有些累了。”织娘总是这样安慰她,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但她清楚,这不是劳累,而是一种从内部开始的崩坏。
她的思维有时会变得有些混乱,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她不敢深想这变化的根源。
直到那个傍晚。
织娘在灶前准备晚饭,想让阿容去院里摘几根葱。她张了张嘴,那个葱字在舌尖打转,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她清晰地知道想要的是什么,那个东西绿绿的,长长的,有特殊的香气,可它的名字,像是从脑海里擦去。
织娘愣在那里,举着锅铲,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阿容正蹲在院子里看蚂蚁,等了半天没听到娘亲的下文,回过头,看得娘亲僵硬的背影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娘亲?”阿容站起来,走了过去。
织娘猛地回神,仓促地转过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什么,阿容,去帮娘亲……把那个绿色的,长长的……拿几根过来。”她模糊地比划着。
阿容歪着脑袋看了看她,乖巧地应了一声,跑去拔了几根葱。
织娘接过葱,指尖冰冷,她看着女儿纯净无邪地眼睛,一股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
她想起阿容的能力,那股能够影响到他人的力量。她想起了自己日益加剧的头痛和记忆断层。
一个可怕的,她一直不敢触碰的念头,浮上心头。她的病,她的异常,是否……正来自于自己最爱的孩子呢?
这个想法就像一条毒蛇,紧紧缠着自己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那天晚上,织娘没有睡着,她借着微弱的月光,凝视着身边熟睡的女儿。
阿容与自己相似的脸在睡梦中美好恬静,呼吸均匀,全然不知道自己可能是一把缓慢刺向娘亲的无形利刃。
她缓慢起身,将武君的神位从桌子旁的暗格里取出,把佛像取下,换了武君的神位上去。
织娘跪坐在神位面前,双手合十,闭眼睛向着武君祈祷,恭敬地拜了拜,眼泪从眼角滑落。
她不怕死。她这一生已经经历过太多死亡了。
四岁丧母,十岁失父,十五岁看着弟弟跌落山崖的尸体,十八岁未过门便守了望门寡……死亡对她而言,不过是又一个必经的轮回,是迟早会重逢的故人。
从捡到那块石头开始,从她亲手抱着还是婴儿的阿容开始,她的人生就已经是一个奇迹,她早已心满意足。
她怕的是,如果她的死因真的与阿容有关,她的女儿将来要如何自处?这残酷的真相会如何摧毁这个孩子纯净的灵魂?
那无声无息的力量,若果真沾上了弑亲的血,阿容将如何背负这永恒的、源自本能的罪孽?
她也怕,如果自己真的逐渐疯掉,忘记一切,变成一个连女儿都不认识的痴人,她的阿容该怎么办?谁来保护她?谁来引导她控制那危险的力量?谁会在这个充满恐惧与误解的世间,给她一个拥抱,对她说“没关系”?
她不断祈求着,声音因压抑的哽咽而断断续续:
“武君大人……信女织娘,别无所求……”她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微弱,“我自知命数或许已至,不敢强求寿元……”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祈求变得清晰,这或许是她能为女儿做的,最后几件事了。
“我只求三件事……”
“第一求,”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求您……保佑我的阿容,在我走后,能平安长大。她心思纯粹,力量……特殊,易遭人忌惮。求您冥冥之中,为她挡去一些明枪暗箭,让她……能有一条生路。”她不敢求阿容大富大贵,只求她能活着。
“第二求,”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那沉默的神位,仿佛在凝视唯一的希望,“若……若我的死,真的与那孩子有关……求您,让她永远都不要知道这个真相!让她以为娘亲只是得了普通的急病,让她……能毫无负担地继续走下去。所有的罪,所有的孽,都由我一人带走,千万不要让她背上这枷锁……”
这是她最深的恐惧,也是她最痛的祈求。
“第三求……”织娘的泪水汹涌而出,几乎泣不成声,“我……我若真的神智昏聩,忘了她,甚至……伤害她,求您在我彻底失控之前,带走我!让我至少……能以娘亲的样子,留在她的记忆里。我不能……不能成为她的噩梦……”
她一遍遍地叩首,仿佛要将这些话语烙印进天地法则之中。
“她还那么小……她只有七岁……她不能没有娘……可是……可是我……”织娘语无伦次,巨大的悲伤与无助几乎将她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她哭得累了,身心俱疲,只是瘫坐在那里,望着跳跃的灯火发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织娘慌忙用手背擦去满脸的泪痕,努力平复呼吸。
阿容揉着惺忪的睡眼,抱着她的小枕头,赤着脚走了过来。她似乎被娘亲不在身边的空落感惊醒,循着本能找来。
“阿娘……”她软软地唤着,带着未醒的鼻音,“你怎么不睡觉?你在哭吗?”
织娘心中一痛,连忙将她小小的、温暖的身体紧紧搂进怀里,仿佛要汲取最后的力量。
“没有,阿娘没哭。”她将下巴抵在女儿的头顶,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阿娘只是在……跟武君大人说说话。”
阿容在她怀里蹭了蹭,找到了熟悉的位置,安心地趴着。她仰起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娘亲红肿的眼睛,伸出小手,轻轻拭去她眼角残留的湿意。
然后,她用那带着奶香和睡意的、最纯粹的声音,认真地说:
“阿娘不怕。”
“武君大人是好人,他会保佑阿娘的。”
“阿容也会保佑阿娘。”
伴随着这稚嫩却坚定的承诺,那股熟悉而温和的力量再次无声地蔓延开来,如同最轻柔的羽纱,将织娘那颗千疮百孔、恐惧不安的心,再一次温柔地包裹、抚平。
织娘闭上眼,感受着这来自女儿的、她无法完全理解却又无比依赖的安抚。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
“看啊……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她只是想保护我……”
“这样的孩子……我怎能不留恋?我怎能不拼尽最后一口气,为她铺哪怕一寸平路?”
她抱紧了阿容,仿佛抱住了黑暗中唯一的光。
前路未卜,危机四伏。
但此刻,抱着怀中这温暖的小小身躯,织娘知道,她不能倒下。
至少,现在还不能。
织娘的预感像一片不断积聚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也压在了这个曾经温馨的小家之上。她知道,自己清醒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一种无形的沙漏开始倒计时,沙粒坠落的声音,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
她开始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为阿容安排着一切。
她不再仅仅是教导阿容控制力量,而是开始灌输更为具体、甚至残酷的生存法则。
“阿容,记住,”织娘握着女儿的手,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如果有一天,娘不在了,有人问起你的来历,你就说……是逃荒的孤儿,父母都病死了。”
她带着阿容,走遍了山林更深、更隐秘的地方,告诉她哪些植物可以果腹,哪些可以疗伤,哪些地方有隐蔽的山洞可以暂避风雨。
“人心复杂,阿容,”织娘在灯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声音疲惫而沧桑,“有的人表面笑,心里可能藏着刀。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也不要……轻易显露你的不同。”
阿容安静地听着,学着。她能感觉到娘亲话语里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急切,以及隐藏在急切之下的、巨大的不安。她不明白为什么,但她知道要记住,全部记住。
阿容怎能意识不到娘亲的衰弱?
那股让她与生俱来、曾用来安抚娘亲,驱散威胁的力量,此刻被她调动起来,指向了她最想留住的人。
当织娘头痛欲裂时,阿容会悄悄握住她的手,将那温暖而平静的波动,如同细流般试图渗入娘亲混乱的识海,抚平那些尖锐的痛楚。
当织娘因遗忘而茫然无措时,阿容会集中精神,用她无形的意念,如同最精密的梳子,一遍遍梳理娘亲那些变得纠缠、断裂的记忆丝线,试图将它们重新接续。
起初,这似乎是有效的。
织娘会在那股力量的安抚下,获得短暂的宁静,头痛缓解,记忆也似乎清晰了片刻。她会抱着阿容,喃喃道:“看,娘的阿容真厉害……”
但很快,织娘和阿容都绝望地发现,这不过是饮鸩止渴。
织娘的身体在她的力量维系下,奇迹般地保持着健康,甚至面色红润。但精神上的滑落,却像指间沙,无论如何也握不住。
阿容的力量,可以抚平症状,却无法逆转根源。那源于本质的,意识层面的侵蚀与过载,如同一种无法治愈的绝症,正在从内部缓慢而坚定地瓦解织娘作为普通人的精神结构。
更可怕的是,阿容的干预,就像在不断修补一道注定要崩塌的堤坝。每一次修补,都让下一次的崩塌来得更加猛烈和彻底。
织娘的身体,在阿容力量无意识的维系下,依然健康,甚至比以往更显出一种异常的生命力。但她的意识,却不可抗拒地滑向深渊。
她开始变得嗜睡。常常说着话,眼神就渐渐涣散,然后陷入沉沉的睡眠。醒来后,会有更长一段时间的茫然,需要很久才能辨认出眼前的人是她的阿容。
她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会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山,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眼神空空洞洞,仿佛灵魂已经飘向了某个阿容无法触及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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