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寒冷!无处不在、侵入骨髓的寒冷!
他听见了呻.吟。很久时间后才意识到在空旷无人的环境下,那是那痛苦、贪婪的声音源头正是自己。
渴求着温暖的风、温暖的海水,以及海风刮过白沙椰树林的沙沙声。
渴求着还能匍匐在浅滩细白的砂上,将脆弱的腹部埋进沙子里,让温暖的海水浸泡脚爪与脊背、享受着照射在绿海柔波上的阳光。
等待着、等待着那个人的归来。那个人一定会如闪电般归来,身披翠绿的海洋,脚踩滚滚白浪,用长枪贯穿所有敌人,然后回到他的身边,依偎在他的龙角边。
他们会一如既往地坐在白沙滩上,吹着温暖的风、感受温暖的水,抚摸双足,以及龙的脚爪。
太冷了,为什么会如此寒冷?
他是否离开了家乡?离开了那片梦幻一般的翡翠海洋?
他为什么会从家乡离开?
是谁将他带离了温暖的家乡,投入这寒冷陌生的世界?
她呢?
她在哪里?
那些狡猾、该死的敌人,那些丑陋、贪婪的人类,是不是谋害了她高贵的性命?
他发出痛苦的嘶吼,向着那远去的故乡,那些消失的温暖海水与风。复仇的火焰在心中燃烧,他要杀死毁灭这一切的元凶。
——他睁开眼,瞧见是弥漫的白雾。
老尤金哆嗦着站在寒风凛冽的通道窄门前,瞧着大街上涌动的浓雾,脑袋一阵阵发蒙。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他看着自己发枯干瘪的手指,抚摸上自己苍老的脸颊,“女神啊,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晚祷告的钟声早已敲过许久。教堂熄灭灯火,只有神圣祭坛上的烛火还在燃烧。墙壁上的晶石灯无声地发着幽微的光线,空荡荡的回声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知愚蠢。
老尤金赶紧关上木门,将门闩插死,心惊胆战地靠着门板喘息。
他猛地捂住后颈,那股吹息又出现了。分明背后死死抵着门板,到底是哪里来的风在吹动他后颈的寒毛?
往常熟悉的侧门走廊此刻看起来犹如怪物幽邃黑暗的肠道,他发疯似的拔足狂奔,朝着教堂深处奔去。
“让我进来!把你的身体献给我!”
一个声音对他咆哮。这声音听起来仿佛无数个人声的合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夹杂婴儿的啼哭腔,甚至还有海潮澎湃的声音。
某种极为邪恶的东西就顺势藏匿在万千合声的最深处,根本无法发现。
“让、我、进、入你的身体!”
那个声音发起狂来。最可怕的是,它用着哈德森主教的声线,冷酷、坚定地命令道。
那藏在深处的邪恶急不可耐地爬出掩体,就像是一条饥饿的毒蛇窜出岩石巢穴,一条凶恶的龙从山巅俯冲下来。
它撕毁了虚伪的平静,它踩着雷霆万钧降临。
老尤金最后一丝意识顿时放下全部防备,张开怀抱迎接降临的邪恶。他感觉自己赤裸如刚出生的婴儿,在这声音面前毫无隐私可言。他要献上己身最后一点价值,向主君宣誓效忠。
他听见风雨咆哮,闪电雷霆。电闪雷鸣里庞大的生物闪动着翅膀从天而降,朝他张开长满獠牙的大嘴。
“给我、献给我!”
那绝无仅有的、壮美又邪恶的生物朝他发出飓风般的咆哮。
献给您、一切都献给您!尤金无声地呐喊着,要将自己连皮带骨,从身躯到灵魂统统当做祭品献上。他在无尽的长廊里不断奔跑,越来越快,衣衫和发丝飞舞,他感觉自己踩着气流在飞翔!
他一跃而起,喉间发出咆哮,抓住摇晃的大吊灯,身子如炮弹般朝前方纵射出去。
声带、身躯、乃至灵魂已经全不属于他了。那生物借着他的声线和躯体发出愤怒的吼叫,宛如一只在末日后醒来发现族裔全灭只剩孤身一人的远古巨兽。
他躁怒、绝望、悲痛,无从发泄。只能疯狂地破坏目之所及的一切。咸涩的海风、温暖的海水消失了,什么都结束了。家园已经毁灭,那个人再也不会归来。
再也没有一双温暖粗糙的手抚摸他的犄角,抚摸他巨大的龙翼,指尖从他细密的龙鳞上一掠而过,在他耳畔低语:你要快点好起来,我们再度驰骋四海。
他仰天长啸,发出最凄厉、最绝望的嚎叫。
“茉朵尔——!”
“太阳的信徒,你们杀死了她!你们又一次杀死了她!”
龙无法流泪,所以他割破了眼角,让血流顺着脸颊淌下。只是他忘记了这是一具人类的躯壳,强烈的感情共鸣下,尤金浑浊的眼里流下泪水。血与泪混杂在一起。
强烈的白光骤然在眼前炸开。
万千道光辉骤然贯穿整个教堂,从钟楼射出去的光芒远穿白雾,射向遥远的黑夜边界。
钟声大作,瓮声回响。点燃的无数蜡烛高低错落地分布在圣堂祭坛上下,从穹顶到地面,宛如漫天星河流淌而下。
然而这繁星般璀璨的光芒,却根本无法与祭坛上大盛的白光相比较。萤火如何与日月争辉?
整个空间亮如白昼,雪白的祭坛之上,一个白袍祭祀拄杖回首,金色的发丝灿烂如朝阳,容貌俊美圣洁。
“罪孽。”克莱芒冷声道,“跪下。”
他仿佛被抽去全身的力量,滞空几秒,重重地摔落在地,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那些如潮水般涌动的白光就是对他的致命桎梏。潮光熄灭下去,他奄奄一息。
无数双战靴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密密麻麻的,无数张镜面盾牌立在地上,呈现环绕状,将他整个包围在内。
那些护教骑士们全副武装,满身银铠,手持盾牌,严阵以待。
潮水般涌上来的护教骑士们从中间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这条路通往白石祭坛中央,通往最中间的红色主教坐席,通往那个拄杖站在坐席边的白袍年轻人。
白石祭坛的周围摆满了从南方带回来的财宝,一只一只箱子大开,露出满载的珍珠、宝石、金币等等。
还有那只黄金锁扣的箱子。
它上面缠绕的锁链与锁扣都已被去除,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被人翻开箱盖,一窥究竟,让里面深埋之物曝于天光下。
海水的咸腥、温暖的香味……能让一切过往复苏的美好都扑面而来。温暖得令人落泪,仿佛嗅到灵魂深处的遥远故乡。
尤金的眼神呆滞,神色再度沉迷,他又感受到了!那股吹着他后颈的风,那个钳住他四肢的力量,在他耳边对他大喊:
——把身体给我!
他情不自禁地沉醉,他忘记了这是神圣的祭坛,忘记了周遭那些护教骑士,忘记了坐席上脸色铁青的主教,忘记了那站在主教身侧轻笑的私生子。
他忘我地朝着那散发着香味的源头爬去。手肘和膝盖在地面摩擦,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失去翅膀的爬行动物,可悲又渗人。
烛光明亮,照耀一切罪恶。忽然之间,老尤金看见护教骑士光亮如鉴的镜面盾牌上,倒映出一个丑陋的怪物。
那黑影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却长着山羊似的犄角、蜥蜴似的蹼爪,脑袋像是一个叠一个的脓包集合体。
当他极度惊吓时,那扭曲的怪物也做出相同的动作——双臂收拢,挡在身边,生怕被攻击。在上百根蜡烛的照耀下,他看清那倒影里怪物狰狞的面部表情:恐惧、迷惑、不解。
他害怕,那无数张盾牌倒映里的怪物也害怕。他蜷缩,那无数个倒影里的怪物也蜷缩。
他抱住脑袋,发抖,无数个怪物也抱住那颗丑陋的头颅,颤抖。
老尤金迟钝地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真相:
镜子里的那个怪物,就是他啊!
在无数双女神信徒的眼眸见证下,主教的那发疯的老男仆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狂叫之后,身躯如蜡烛般融化了下来,瘫软在地。
哈德森主教木然地坐在椅子上,握着他的主教权杖。他的唇蠕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完了,什么都完了,一切都结束了。这一回他是彻彻底底地输了。贴身的男仆当众被抓获宣判为异端,那他这个主教呢?
他闭上眼,不愿去看身旁那个私生子的笑脸。
克莱芒·赫尔南德斯,南方移民的后代,母亲只是一个卑贱的舞娘……可他的父亲却是最至高无上的教宗冕下。
不仅如此,据说他在圣地里展现了从未有人做到过的奇迹。他手上那柄黄金太阳权杖便是最好的证明。
从未有人在这个年纪成为一个国家首都教区的裁决所长,从未有籍籍无名者能拿起那柄黄金太阳权杖。
那是未来的教宗的象征。
可恶的私生子手握黄金太阳权杖,站立于前。
“赞美女神吧。”
克莱芒咏唱般说道。
哈德森主教站起身,脸色苍白,紧握着自己的主教权杖。他差点还踉跄了一下,险些被自己的袍角绊倒。
“赞美女神。”哈德森主教说,“克莱芒,这异端混入神圣的教堂,玷污女神的领土,今晚……”
他的话音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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