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属于我的、不属于我的回忆纠缠在一起。
有时是雪白浪花簇拥的海岛与沙滩,翡翠色的海洋里岛屿星罗棋布。
有时是金色的流星从天而降落进海洋,掀起滔天巨浪。炙烈的光束迸射里,一个女神从浪花里诞生,高举起手中抓住的流星。炽热放光的流星化作一柄光芒万丈的长.枪。
天生双翼残缺的蓝龙匍匐在浅水里惬意地打鼾。手持长.枪的女神便坐在龙角边,望着远方的陆地轮廓出神。
那女神的面容模糊,笼罩在一片柔光里看不分明。不知为何,在看见那身影的那一刻,我会涌起一股强烈的落泪的冲动。好像身体里有一个寄生的灵魂借用我的器官在悲伤,用我的声带向已经逝去的女神忏悔追忆。
对不起。
为了实现誓约而诞生的我,最终连一丝希望都无法留给你。
仍旧还在紧握着、挥舞着我的你,终有一天,会迎来己身的破灭。
拯救了其他人的你,却没有得到独属于自己的拯救。
太阳黯淡,海啸迭起。长枪从泣血的女神手中掷出,化作天幕上的流星,反过来一击贯穿了女神纤细的身躯。随着她的身影坍缩为泡沫,枪身就此折断掉落。
那一刻汹涌无声的凄厉悲鸣顿时充斥了我的胸腔。
残枪的灵魂借着我的身躯,声嘶力竭地喊出那个名字——茉朵尔。
充满思念的、悔恨的、不舍的。
那些从翡翠海来的亚特兰少女们所祭拜的神灵,正是名为茉朵尔的女神。
我在剧烈的情绪激流里艰难抢夺回意识主导。勒令自己拼命地回想那些快乐、幸福的记忆体验。
我梦见幼年时的蔚蓝天空、芬芳的花园、温暖的五月。还有坐在藤椅上,眺望远方的母亲。
她垂落下来的金发在风里飞舞,颜色浅淡得宛如穿过白雾的晨曦光线。那是在四季分明的大陆腹地亦或是温暖的潮汐海洋都无法养育出来的发色。
那条陈旧却温暖的编织毯盖在她的膝上。她的裙摆和衣袖随风飘动。母亲回过头来,双唇微动,似乎要对伫立于草坪上的我说什么。
但是很快,一声欣喜的尖叫打断了她的话语。
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穿过我的身体虚影,跌跌撞撞扑向母亲的膝头。
那是幼年时蹒跚学步的我。
比同龄的孩子都瘦弱,比同龄的孩子都迟钝。笨拙的舌头像是灌了铅似的,连话都说不清楚。
趴在母亲的小腿上,还是只会咿咿呀呀地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说话时一不当心还会喷出来口水。
即便如此,母亲还是会吃力地弯腰将我抱起来,放在膝上耐心地继续教导我说话。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伊莉丝,我是妈妈。来,跟我念,妈、妈。天上那是什么?那个是太阳,太、阳。”
坐在她怀里的小孩还是只会发出啊呀的叫声。含混的发音压在舌下,怎么都吐不出来。憋得自己满脸通红,表情一垮就要哭起来。
母亲哭笑不得,立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安抚。
就在此时,一个轻快温润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她现在还不能说话呢。不要着急,伊蕾娜。”
父亲从后方缓缓走上前来,梳得服帖的棕发也被风吹起发梢,露出竭力想掩盖却已然花白的两鬓。他径自穿过我的身躯虚影,弯腰抱起妻子膝上的女儿,高高举起来。
云层的罅隙洒落下来天光,勾勒出一对父女的身影轮廓。小孩对举高高的玩乐很感兴趣,面上立刻多云转晴,不一会发出咯咯的欢快笑声。
年轻却虚弱的母亲注视着自己的丈夫与女儿,始终噙着一抹笑。她说:“真想时间过得快一点呀,这样就可以听见我的小伊莉丝叫妈妈的声音。又希望时间走得慢一点,陪伴在你们身边的日子可以再长一些。”
说完她便抑制不住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动静像是要将肺部都呛咳出来,瘦弱的身躯几乎弓成一只虾米。
父亲连忙将女儿交给跟上来的女仆,担忧地轻拍着妻子的后背。好一会,咳声才渐渐平息。
“我没事。”母亲摆摆手,“伊莉丝,到妈妈这里来。”
懵懂的小孩坐在母亲膝头,茫然的眼眸倒映出女人日渐憔悴的脸庞。母亲抚摸着女儿细软的发丝,轻声说:“快点长大吧,长大到足够理解这个世界。知晓悬挂在天空的是太阳,知晓什么是黑夜与白昼,什么是星辰与海洋。”
“不要因为失败而气馁,不要就此放弃。任何历史上的英雄在牙牙学语的那一刻,没有人知晓他将来会成为英雄。”女人苍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幼儿稚嫩的脸颊,“你将学会说出完整的单词,你还会读书识字。你会遇见更广阔的天地,你会知道,在天的尽头还有更远的地方,有高山、有雪原,还有埋骨他乡被抹去姓名的英灵。”
母亲看向天边,那里太阳落山,金乌西沉。漫天的金红把苍穹熔炼成一锅沸腾的铁水。群山的那边一阵狂风席来,刮得她发丝飞舞,衣衫猎猎,振翅如飞。
“或许还需要很长的时间,你才能理解这一切。”年轻的母亲爱怜地擦拭去女儿脸上残留的泪痕,“而到了那时,或许我已经不在你的身边。法雷亚,那时需要你告诉她。”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他一手撑在她的椅背上,将妻女环抱在臂弯里,用自己的身躯挡去大部分的狂风。
落日的余晖烙印在她的绿眸里,熔化成一个明亮炙烈的光点。
她说:“你要告诉我们的女儿,能够在这片天空下自由地呼吸是多么来之不易。”
“法雷亚,你要告诉我们的女儿,光是她的出生,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落日就像是泡沫破灭前最后一刻映照出来的七彩光晕。在这片令人目眩的光晕里,母亲纤细的身影渐渐隐去……
我迫不及待想起身挽留幻影。她在光晕里冲着我笑,等待我扑过去,她就会立刻接住我,把我护在怀里!
这一刻,我的灵魂一下子从□□的束缚里挣脱了,就像是铜芯从锁扣里跳脱出来。
我这枚从锁扣里脱出的铜芯,也奋不顾身地扑向母亲即将消失的幻影。
母亲,母亲……给我一个拥抱吧,像往常那样亲吻我的额头,把我放在膝上吧。我想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那样我永远都是被视作奇迹的孩子。
不会有瓦罗娜夫人用失望的眼神注视我。
不会有希恩用冰冷的目光注视我。
不会有人告诉我,你半生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不会发现自己的一生都环绕着希恩,无法逃脱命运的桎梏。为了成为他的未婚妻子而出生,为了折辱他的尊严而被谋杀。
有声音隐隐在背后呼唤我,叫我快回去。我逃得更快,捂住双耳,不想听见那恼人的呼喊。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面对糟透了的一切。
直到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近在咫尺。
仿佛对方就站在我的背后,声音轻柔得像是一朵花藤神不知鬼不觉搭上了我的肩头,纯白柔嫩的花开满颈侧,凑到我的耳畔低唤着:“伊莉丝。”
我顿时愣住。
“别再往前了。”那人低声道,“转过身,睁开眼。”
那声音就像是从背后猛地窜出无数条沉重的锁链,一把将我拖回累赘的躯壳里。灵魂一旦归位,□□上铺天盖地的眩晕感立刻袭来,我痛苦地呻.吟出声。
这糟糕的、烂透了的现实。
有人把我拽回来了。
我在头晕目眩里艰难地睁开眼,感受到身心都饱受高烧的折磨。搭在身侧的手指连动一下的力气都缺乏,更不要提将声音从沙哑的喉间挤出来。
一场退不下来热度的高烧在折磨我的身躯与精神。
终于,我承受不住漫长煎熬,抽泣了起来。
我的身体忽冷忽热,心跳响得恐怖,脑袋也糊涂。直到听见自己急切的喘.息,夹杂着凌乱的抽泣,才勉强分清自己不是在做梦。
渡鸦等夜鸟的叫声交错响起,提醒我这是人间的午夜。
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丝幽幽的暗香钻进鼻尖,有些熟悉,却不是家里常用的那款熏香的气味。
这不是我家,这里是哪里?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忍耐着生理性的干呕——这像是轻微脑震荡的症状,努力把昏迷前发生的种种在脑袋里过了一遍。
各国的使者来到了王都,重臣贵族们汇聚一堂。皇帝在王宫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我作为艾略特的女伴也出席了……使者,对周边的公国和总督都派来了庞大的使者团献上珍宝。
亚特兰公国的那位公主……她在宴会上载歌载舞。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夺走了,包括皇帝。皇帝带着她离开了席面。而我因为疲惫,独自去了一旁休息的包厢。
等我稀里糊涂地醒过来,人已经被当做祭品放在了王宫圣堂的石头长桌上。面目狰狞的怪物之影盘踞在整座王宫之上。
亚特兰的子爵,那个疯了一样的男人,他想要活生生剖开我取出什么——我终于忍耐不住强烈的晕眩,干呕起来。
滴水未进的胃里没什么可以吐出来的。偏偏此时,那幽暗的香气陡然转浓,更加剧本就压不住的呕意。胃部一抽一抽地痉挛得更厉害,我的脸捱在床畔,差点连酸水都要呕出来。
我有种错觉,那香气如有人的神智,正急得团团转,想抚慰我大起大落之下几近崩溃的精神。
可它带给我的却是反作用。
然后呢?
希恩……对,希恩。
后来希恩出现了。他是被威尔笛福子爵刻意勾引过来的,诱饵是艾尔……威尔笛福那个疯子,把我和艾尔当做祭品高高挂起,叫希恩做个选择题,只能选一个活下来。另一个会被他推下去,当场摔成肉泥喂给下面的双翼长蛇怪。
希恩选了我,他以为被选中的那个才能活下来。
出乎意料的。
我以为他一定会选艾尔。
我也以为自己能活下来,却在下一秒身体失衡,笔直地坠落下去。那一秒好漫长,我几乎在一瞬间看遍了每个人的脸庞,每张脸不同的表情。
威尔笛福兴奋扭曲的脸、希恩愕然的脸、艾尔难以置信的脸。
威尔笛福享受践踏他人尊严的快感。他不止要杀死我们在场的人,更要摧毁希恩,这个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
如果不是我咳嗽得太厉害,我都要笑出声来了。
我以为自己都已经摆脱了那个命运,到头来,还是会跟希恩牵扯到一块。
男人的世界里认知简单粗暴,女人就是他们的附属品。
当面羞辱一个男人的女人,就是践踏他的尊严。
威尔笛福要羞辱希恩,就要把跟他有过匪浅关系的两个女人都抓过来,当着他的面蹂.躏虐待。听我们的惨叫,让威尔笛福比直接一耳光抽在希恩脸上还要舒爽。
我想要咒骂,我又想呕吐。有一万个喝醉的小提琴手在我的神经上发疯似的跳踢踏舞。
就在我糟糕至极的情况下,那股阴魂不散的香气,幽幽然地吻上我的脸颊。
浓郁的、妖艳的晚香玉的白花香味。我的感觉像是被人直接脸朝下按进了晚香玉的花丛里。
窒息和浓香冲撞,我不断地干呕。在黑夜的包裹里蜷缩成一团蚕蛹,天真地以为用枯叶隐蔽就可以将自己藏起。
黑暗里我看不见,只幻觉背后有一堵花墙压下来,密密麻麻盛开的全是晚香玉花朵。它们恨不得长出细长柔韧的藤蔓,圈住我的手脚四肢,硬生生把我拖回花丛深处充当养料。
我开始了无声地哭叫。
窗呢?窗户开着吗?赶快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让那催命一般的香味尽快散个干净。
罗莎、法娜、父亲!我想喊叫出声音来,叫出所有可以依赖的名字。任何人都好,快把窗户打开,让风进来。
那些香味,它们是食肉的怪物。它们要把我拖回巢穴分而食之。它们要把我生生扼死在目不可视的黑夜里,就像巨大的章鱼拖走破碎的商船残骸。
生理性的泪水涌出来,顺着下巴掉落进衣衫里,我的喉咙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呼救声。我竭力朝前伸长手臂,一点点向前挪动,绝望地幻想有人会在无边的黑夜里接住我。
白花香淹没口鼻。在我以为自己要窒息而亡时,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将我重新安放回床铺上。我在挣扎间艰难地抓住对方的手臂,流着泪,胡乱地祈求:
“求你……放我回家……”
我的眼前一片朦胧模糊,幻觉里一片白色的花海如舞台的帘幕般降下来。
被浓香填满鼻腔和口腔的可怕窒息又回来了。
对方把我的手指一根根从小臂上掰下来。
我又开始不断干呕。我在发着抖,边流泪边哀求女神垂怜我,行行好吧,把我从这里拯救出去。
离开幻觉里这片花海,这些无形的香气,它们会杀了我。
又或者,它们会对我做比死亡更恐怖的事情。我甚至没有勇气去细想那是什么。
意识恍惚间,我听见一声叹息。
密不透风的香气,密密匝匝的花朵。然后一只洁白的晚香玉花朵压了下来,抵在我的唇上。花蕊里分泌出清凉甘甜的汁液,顺着舌尖流淌进我的口中,顺着食道落进胃部。
呛咳与干呕都停止了。颤抖也平息下来。落进胃里的东西化作一道暖流蔓延到四肢百骸,身躯的寒冷都被驱赶走了。
昏沉沉里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语调揶揄,还带几分挖苦:“你居然献出这么多魔力?干脆连人形都不想维持了吗?”
被挖苦的人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地握紧了我的手。他把自己的脸埋在我的手掌里,高挺的眉骨抵在最柔软的掌心,无声维持了良久。
幻觉里,一朵晚香玉花破土而出,缓慢地缠绕上我的手腕,穿行在指缝之间,绞死了我的十指。
“这女孩永远苏醒不过来,不是更好吗?”那个声音没有气馁,渐渐语气染上诱惑,“她永远不会睁开眼,不会反抗你。你们之间将不会存在宿仇。她的双唇不会吐出恶毒的诅咒……这不比她醒过来,用仇恨的眼神瞪视你更妙吗?妙极了,我亲爱的谢伊。”
那个名字,那个简短的发音。我仍然紧闭着眼醒不过来,垂下的小指却痉挛似的抽搐了下。那个人终于开口了。
他说:“她会醒过来。我会让她醒过来。”
我一定听过这个声音。但我的神经却像是被炖烂的蔬菜大杂烩,一塌糊涂,什么都想不起来。
在浓郁的花香里,我感觉到有什么轻柔的触感,羽毛般拂过我的眉骨与双眼,还一点点揩去了脸颊上的残泪。
我的本能拒绝去分辨声音的主人身份。
如果发现了真相,那一定是件可怕的事情。
幻觉里,铺天盖地的晚香玉花朝着我攀爬而来。青绿的藤蔓勾缠住我的手脚,爬上我的小腹,勒住我的脖颈。我的发丝间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花骨头,争先恐后开放起来。
每一朵风里摇曳的白花都如妖精的笑脸,花心里露出肉食者的獠牙。
我没有力气反抗。
持续的低烧带走了最后一丝意识,我在难受极了的啜泣里,被这些食人花淹没了。
……
朦胧间,我听见人们在低声交谈。
似乎是上了年纪的医官在说:“这位千金身上的外伤已无大碍,只需静养即可。但低烧反反复复,迟迟不能苏醒,恐怕,是受到了邪毒的侵蚀。”
听起来很像艾略特的声音问:“那要如何处理?请神殿的祭祀来驱邪吗?”
他们的声音的忽远忽近,仿佛隔着一层水膜。
我应当还在发烧。
身体忽冷忽热,似乎一下被丢在冰天雪地,一下又暴晒在毒辣的太阳下。我想大口呼吸,肺部却像压着一片沉重的铁板,透不过气来。
“我恐怕普通的神官力有不逮……”医官苦笑了下,“怕是要请主教级别的神官才能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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