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看见穿过晨雾的浅淡光线,希恩就会想起伊莉丝。
“希恩,快来见见她。这是伊莉丝,伊莉丝·伊尔兰。”
第一次相见时,母亲的声音宛如悦耳动听的弦乐。空气浮动着花香,午后的光线宛如弓弦上跃动的音符。
从优雅美丽的母亲身后走出来的小女孩,有着金色的长发,翠绿色的眼眸。发色如穿过晨雾的太阳光线,浅淡的金,朦胧柔和。
“她将会成为你未来的妻子。”
母亲说。
她很瘦弱,比同龄的孩子都看起来要小一些。巴掌大的脸上,绿眸更加显眼,看人时像是温顺的小鹿。
那些被豢养在皇家园林的小鹿会用湿漉漉的舌头舔舐他的掌心,也会活泼淘气地用刚长出来的鹿角相互顶撞。
伊莉丝就像是它们。
乍见之下,她看起来温驯乖巧,总是牵着母亲的裙摆躲在大人身后。
可是一旦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仿佛意识到什么,在大人看不见的角度,朝他灿烂一笑。
她很聪明,能猜到谁喜欢她。她快乐地享受那些喜爱,投之以热情的回报。
为了防止这位可爱的小姐得意过头,他立刻收回目光,走在父亲身边,目不斜视。
可她总是能抓住一切机会来施展自己的魅力。
在母亲命令他带伊莉丝去参观花园后,她便找到了机会。
玫瑰与银莲花竞相绽放,空气里满是甜香。她在花园的小路上轻盈地跑跳,金色的长发散漫飘摇,裙摆如蓬起的花瓣。
逐渐有红晕爬上她的脸颊,她的发丝有些凌乱,脸庞比玫瑰还娇艳。
她喘着气,蹲下来,春天似的绿眸注视他,撒娇般说:“我没力气了,希恩。”
他唯有学着父亲强硬地绷起脸上表情,才能掩盖住紧张的心跳。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主动伸出手去,将她拉起来。
他牵着她在花园里一路走。
忽然听见她在身后冒出一句满是犹疑好奇的话:“希恩,我们会结婚吗?”
会的,他差点脱口而出,紧接着想起婚约还在协商阶段。父亲曾对他低声嘱咐,伊莉丝只是婚约的候选人之一,你可以拒绝。
可是他把那些都咽了下去。
他想起那只小鹿。成为皇后的姑姑带他去看那只小鹿,曾经温顺在他掌心舔食的小鹿。
在失去母鹿的保护后,一个冬天它便不见踪影。园林总管说,它大概是死了。
被豢养在园林里的幼鹿没有族群的养育,一场大雪、几天饥饿就会被夺走生命。
“会的,母亲说过。”他没有回头,但无比笃定地说,“我们长大后就会结婚。”
那天夜里,他主动走进父亲的书房,对着在低声商议什么的父母,鼓起勇气,开口道:
“我要选伊莉丝当婚约者。”
父母交换一个眼神。
父亲扣了扣烟斗,问:“确定?”
母亲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父亲抽起烟来不说话,开口的反倒是母亲。
她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神情,语气很轻地说:“那你要很努力,非常努力才行。希恩,如果你要娶伊莉丝,你就必须比任何人都努力,才能保护她。”
他当时非常坚定地说了好。
他想保护那只活泼天真的小鹿。
母亲看向父亲。父亲却还在抽烟。
再幼小的孩子此刻也知道气氛不对劲。他站在那里,头一次感到茫然无措,握紧的手心满是黏腻的冷汗。
终于,父亲开口了。
父亲说:“伊莉丝那孩子……有些缺点需要改正。瓦罗娜,你一定要好好教导她。毕竟,伊蕾娜没多少日子了。”
母亲看似从容,却微微松了口气。既然提出缺点需要改正,就意味着丈夫同意了这桩婚约。
瓦罗娜夫人自然无不可,扬起温柔的笑容,柔声说好。
而他此时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他和她的婚约尘埃落定了。
以后,他会保护她。
……
按照父亲所说的,伊莉丝有很多缺陷。
她是个相当古怪的孩子。据说她小时候,奶妈抱着她出来散心,指着天空的太阳教导她说赞美女神,她瞪圆了眼,含糊不清却执著地说太阳。
最后哇哇大哭起来。
还是伊尔兰伯爵亲自跟女儿鸡同鸭讲地对话了半天,才弄明白小伊莉丝着急的点在于,她认为那个燃烧的火球是太阳,而不是女神。
可是每个人都知道,太阳就是女神。
王都的贵族们都说伊尔兰家的女儿来历奇怪——肯定不是受到女神祝福诞生的健康孩子。
她直到三四岁才学会说话,在能完整说出一个流畅的句式前只会一个单词接一个当的往外蹦。
以此凌乱地表达自己想要什么。
而伊尔兰伯爵夫妇竟然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要紧大事,根本不放在心上。他们非但不焦急女儿无法正常与同龄小姐社交,干脆还挑选商人的孩子与她作伴。
商人卑贱的血,如何充当一个伯爵家小姐的女伴?
这种助纣为虐的放养教育,更令希恩的父亲大皱眉头。
尤其在伊莉丝的母亲去世的前后,更是屡次三番要求瓦罗娜夫人加强对这个没有母亲照管的女孩的管教。他绝不允许卡里金家未来迎娶一个有失教养的少夫人。
病情拖延了两三年,很快,伊莉丝的母亲便撒手人寰。
当时恰逢女大公下葬不久,法雷亚·伊尔兰伯爵的身份尴尬。他是女公爵葛罗瑞雅的侍从兼秘书官,伊蕾娜夫人是边境小领主家族出身的女儿,在王都交际不多,葬礼更是门可罗雀。
卡里金一家作为未来的亲家,自然出席。
葬礼上伊莉丝整个人像是被抽走灵魂一般,呆呆的站在那里。她全身着黑,握着一束百合,在母亲的灵柩前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人们纷纷议论这孩子是不是受到打击太大,被母亲带走了灵魂。直到她被自己的女管家抱住才像是猛的惊醒过来一样,攀住自己的父亲肩膀大哭起来。
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冰冷的空气里回荡。回应她的只有仆人的啜泣声与百合花阴冷的芬芳。
希恩陷入茫然无措。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或许他应该上前安慰她吗?
可是他从来不知道安慰一个人该做什么。而他的母亲也只是站在父亲身侧,用那种一如既往的优雅端庄又不失距离略显冷漠的态度,远远的隔空望着那对抱在一起相互安慰的父女。
直到伊莉丝哭累了趴在父亲的怀抱,带着满脸的泪痕睡去,被移交到女管家的怀里。
伊尔兰伯爵朝着他们点点头。
卡里金伯爵与夫人微微颔首。瓦罗娜的表情是恰到好处的悲伤,吐出的语句却冰冷。
“人来得不多,花却不少。你瞧,不能出席的人,都送了比他们人还高的花束吧。”
卡里金伯爵面沉如水。
“余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丝音来。
……
自从伊蕾娜夫人去世后,伊莉丝就变得沉默了许多。
不再像是第一次见面时那般活泼又灵巧,像是小鹿化作的精灵,总是围绕着他四处奔跑跳跃。
希恩不知该做什么。
年幼的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默默的陪伴在她的身边,而她似乎也并不需要多余的陪伴。她孤独惯了,一个人就能打发时间。
尽管他的课业繁忙,能做的也只有每周抽出点时间上门拜访,陪着她坐在窗边发呆,或是陪她看完一本书。
瓦罗娜夫人开始正式接手伊莉丝的教导工作。留给她悲伤的时间便不多了。
而开始之后,瓦罗娜才发现惊人一点:伊莉丝在家里从未接受过正统的淑女教育。
她不学唱歌,也不学作诗,更不学刺绣和绘画。她不会弹琴,笨拙的手指在琴键上胡乱按压。
瓦罗娜夫人在询问了伊莉丝在家中的课业就是没有课业以后,喃喃了一句我的女神啊,随即头痛地倒在沙发上。
最终经过思考,瓦罗娜夫人决定从先从礼仪开始教导这块朽木。
一个三四岁才学会流畅说话的女孩,教导成一个合格得体的贵族千金。
想想就头疼。
而伊莉丝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攥着自己的裙角,站在瓦罗娜夫人的面前,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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