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尚书之言,恕学生不能苟同!”
苻坚的目光闻声投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探究。
苻宝更是凝神注视,想听听那个后排站起的沉静学子会说些什么。
王曜不卑不亢,拱手一礼:
“学生弘农王曜,并非欲与尚书郎争口舌之利,只是尚书郎方才所论,以偏概全,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学生恐其混淆是非,故不得不言。”
“哼,倒要听听你有何缪论。”周虓抱臂冷嗤。
“尚书郎讥讽‘素其位而行’是**、自欺欺人。学生却以为,此语正是君子立身行事的根基。”
王曜声音平稳,字句清晰。
“《大学》有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素其位而行’,非是安于不正之位,而是无论身处何位,皆当恪尽职守,修身正己。农夫精耕细作,工匠切磋琢磨,士人研读经史,将领保境安民,君王勤政爱民——此便是‘素其位而行’。人人若能如此,天下何愁不治?若人人皆如尚书郎所言,因见其位有‘不正’,便弃而不为,或心生怨望,怠惰其事,则天下才真正要大乱了。夫子困于陈蔡,犹弦歌不辍,岂是因陈蔡之位正耶?乃是守其君子之本位也!”
他稍顿一下,目光扫过周虓,继续道:
“尚书郎又言太学空谈,未能直面征伐血泪。学生敢问,若非太学存续文脉,培育英才,使仁义之道不绝于缕,这乱世之中,谁还来铭记民生疾苦?谁还来倡导止戈为武?谁还来思索长治久安之策?难道放任虎狼之心横行,便是直面血泪了吗?襄樊兵戈,乃天下**之不幸,陛下重教兴学,正是为了早日结束这**之局,使天下黎庶得享太平!太学所传承之道,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以仁政替代杀伐,以教化消弭隔阂。此乃百年大计,岂能因一时战事而全盘否定?见孩童跌跤,便斥责教其行走之人,岂非荒谬?”
周虓脸色微变,欲要反驳,王曜却不给他机会,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凛然之气:
“至于尚书郎所言华夷之辨……学生更是困惑!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皆圣主明君。孔子作《春秋》,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华夷之辨,在文化认同,在心怀天下,而非血统出身!陛下倡儒学,兴文教,便是欲以华夏礼乐文明教化万民,混一四海,此乃大胸怀,大格局!尚书郎口口声声秉持华夏正统,却固守狭隘地域之见,无视天下苍生渴求太平之愿,执著于南北对峙之仇怨,以此斥责致力於天下大同之努力为‘夷狄之法’——学生斗胆请问,这究竟是谁更背离先圣‘四海一家’之教诲?是谁更囿于偏狭之见?”
这一连串的反诘,如连珠箭般射向周虓,逻辑严密,气势磅礴,更以儒家经典为依据,直斥其非。
王曜并未厉声疾呼,但那份沉静中的坚定,那字字句句蕴含的力量,却震撼了在场每一个人。
崇贤馆内落针可闻。
周虓面红耳赤,张了张嘴,却发现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反驳这个年轻的太学生。
他引以为傲的机辩,在对方扎实的学理和宏大的视野面前,似乎变得苍白无力。
他终究低估了这秦国太学之中,亦有真正精通经典、心怀天下的英才。
苻坚抚掌轻叹,眼中满是激赏之色:
“好!说得好!‘华夷之辨,在文化认同,在心怀天下!’此真知灼见也!王祭酒,你这太学之中,果有俊才!”
王欢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红光,捋须颔首,看向王曜的目光充满了欣慰。
卢壶及诸位博士也纷纷点头,胸中块垒顿消。
苻宝凝视着王曜,眸中异彩连连。
方才他那番言论,不仅有理有据,驳倒了狂傲的周虓,更难得的是那份胸怀与见识,远超寻常学子。
她低声对身旁犹自气闷的苻笙道:
“阿姊,你看此人如何?”
苻笙正盯着杨定,闻言随意瞥了王曜一眼,撇撇嘴:
“一个穷酸书生,倒是牙尖嘴利……不过总算替我们出了口气。”
她的心思显然不在此。
馆内静谧,落针可闻,唯余几缕春风拂过竹简,发出轻微的窸窣。
王曜清朗的声音似乎仍在梁柱间回响,字字叩击着人心。
周虓面颊涨紫,唇瓣翕动数次,喉头却像被无形之物堵住,竟吐不出半个字来反驳。
那双鹰隼般锐利倨傲的眼,此刻只剩下狼狈的空洞。
苻坚扭头看向周虓,笑意温煦如春阳化雪:
“周卿,我大秦子弟胸中经纬,腹内丘壑,岂逊尔江左英杰?‘华夷之辨,在文化认同,在心怀天下!’此语振聋发聩,足可铭于太学仪门之上!”
他目光落在王曜洗得发白的青麻裾衣上,愈发赞赏。
“卿可通名?”
“学生弘农王曜。”
王曜躬身再拜,背脊挺直如松。
“弘农王曜……”
苻坚轻念一遍,眼中激赏愈浓,他转向身旁的苻宝。
“裴尚书前番入宫,曾盛赞太学一寒门学子,精熟农桑,性情沉毅,想必便是此子!”
苻宝微微颔首,天水碧的罗袖下,纤指无意识地轻捻着裙裾一角,目光落在王曜沉静的侧脸上,宛若静水流深,唇角噙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清浅笑意:
“父王慧眼,裴公素来持重,能得其如此嘉许,必有过人之处。”
她的话语柔和,却如清泉石上,字字分明。
王曜却并未止步于方才驳倒周虓的宏论,他敏锐地捕捉到其言辞中另一处偏颇,向前再进半步,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适才周尚书诘问我太学诸生‘博取功名’与‘践行圣贤之道’仿佛水火不容。学生窃以为,此论失之偏颇!功名者,士人求索之径也;圣道者,行己立身之本也。二者本当并行不悖!”
他目光扫过周虓,如同炬火直视幽暗。
“孔圣删述六经,周游列国,不为匡正名教、教化生民乎?诸葛武侯受任于败军,奉命于危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非求‘功名’于青史、行‘圣道’于乱世耶?敢问周尚书昔日高居晋廷梓潼太守尊位,是仅为两袖清风餐风饮露,而非借彼高位以施治政、安黎庶?若是后者,岂非正乃‘博取功名’以‘践行圣贤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尚书自可扪心,若己之所为在晋即非阿谀事主图谋名利,为何见我大秦士子求取进身之阶,便斥为空谈功利,背离圣道?这双重之法绳,未免太过轻易了些!”
“说得好!”
殿中诸生压抑许久的喝彩声骤然爆发,如春雷滚动。
徐嵩眼中晶亮,尹纬捻髯颔首,连吕绍也忘了畏惧,兴奋地抓着杨定袍袖,胖脸涨得通红。
周虓只觉得一股逆血冲上顶门,眼前发黑,脚下踉跄半步,幸得身后侍卫不动声色扶住臂弯,才未当场失态。
他嘴唇颤抖,欲言又止,只觉得对方字字如刀,剖开了他强撑的遮羞布。
王曜踏前一步,气势如虹,不容周虓喘息,再抛诘问:
“尚书郎适才慷慨陈词,痛心于天下**、兵连祸结。学生敢问,自永嘉以来,神州陆沉,烟尘漫卷,诸国并起,厮杀近八十载,其祸乱之根源,究竟何在?莫非仅如尚书郎所言,皆是戎狄窃据神器、夷狄乱华之过耶?”
周虓被逼到墙角,虽气势已馁,却犹自梗着脖子,厉声道:
“根源?根源岂非明摆着!正是匈奴刘渊、羯奴石勒等辈,狼子野心,悖逆天命,戎狄窃据神器,败坏纲常,方致礼崩乐坏,酿成今日之祸!此乃华夏之大不幸!”
他将一切归咎于胡族野心,语气虽厉,却透出一丝色厉内荏。
王曜闻言,轻轻摇头,叹息一声,那叹息中蕴含着沉重的历史感:
“尚书郎只见树木,未见森林。戎狄野心,固然是祸乱之引信,然真正点燃这滔天烈焰、使中原腹地化为屠场、予人可乘之机的,岂是他人?”
他目光如电,直刺周虓,声音陡然拔高,清越之音震彻殿宇:
“正是尔晋室自家之八王之乱!宗室操戈,自相残杀,司马氏诸王为争权夺利,引胡骑为助,纵虎**,遂使匈奴、羯、鲜卑、羌各族枭雄,得以趁虚而入!先是成都王司马颖引匈奴刘渊为外援,兵败后,其部众星散,刘渊遂得以聚拢其势,自立于离石!继而东海王司马越与河间王司马颙争衡,战祸绵延,民生凋敝,州郡空虚,石勒等辈方得以啸聚山林,荼毒中原!晋室君臣,内不能睦宗亲,外不能御诸雄,为一家一姓之私利,耗尽中原元气,崩坏天下纲纪,致使北地苍生,陷于水火数十载!究其根本,这七八十年来血海滔天的真正祸源,岂非正在尔晋室君臣自身?!”
这一番话,如惊雷炸响,层层递进,将那段惨痛历史剖析得淋漓尽致。
王曜引据史实,直指西晋宗室内斗方是开启乱世之罪魁祸首。
馆内一片死寂,唯有他清朗的声音回荡,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坎上。
许多生于北地的学子想起祖辈流传的惨状,已是眼眶发红,对江东晋室更添几分怨愤。
周虓脸色彻底灰败,嘴唇哆嗦着,再也吐不出一个辩驳的字眼。
他自负江东名士,熟读经史,岂能不知“八王之乱”乃晋室永久的疮疤和原罪?
只是平日选择性忽视,此刻被王曜当着苻坚和秦国太学全体师生的面,赤裸裸地揭开,并将天下大乱的首要罪责牢牢钉在晋室身上,他顿觉无比难堪,所有倨傲和底气都被击得粉碎,颓然跌坐回席上,喃喃道:
“竖子……安敢……安敢如此……”
他身躯剧颤,如风中残烛,胸中一股郁结愤懑之气堵得他几乎窒息,猛地一甩臂挣脱侍卫搀扶,手指王曜,嘴唇哆嗦着翕动数次,终究只是挤出一句颤抖的嘶鸣:
“你……你……”
随即眼前一黑,若非左右侍卫眼疾手快再次搀定,几乎软倒当场。
“罢了!”
苻坚沉声开口,威严中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与疲惫。
“周卿心绪激荡,扶他下去歇息吧。”
他目光从面如死灰的周虓身上收回,转而望向王曜,乃至满堂青衿,声音温厚却带着不可置疑的力量:
“卿等今日论道,有攻有守,畅快淋漓,令朕心甚慰。然学问切磋,终须存敬存礼,得理亦不可使人难堪至此。”
他这话明训暗抚,周虓被侍卫半扶半架着,脚步虚浮踉跄,垂头丧气地被带离了崇贤馆,昔日的桀骜背影,此刻只剩下无限的颓唐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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