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府门前,喧阗鼎沸。
吕绍那番圆融而不失锋锐的告请言罢,董迈面上矜持之色稍缓,然其身后那群早已摩拳擦掌的董氏宗族子弟及交好傥辈,岂肯轻易放行?
但见一人越众而出,年约弱冠,身着绢袍,面容清瘦,目光中带着几分文士的倨傲,乃是董迈族侄,名唤董攸,素以才思敏捷自诩。
他对着王曜及身后杨定等人拱了拱手,朗声道:
“久闻子卿兄太学高才,于崇贤馆舌辩南朝狂生,天王面前赋诗惊座,文采风流,京师称颂。今日良辰,吾等忝为璇儿妹妹傧相,不敢以俗礼相难。然《诗》云‘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又云‘妻子好合,如鼓瑟琴’。琴瑟和鸣,乃夫妇之道始。敢请子卿兄,便以这‘琴瑟’为题,赋诗一首,不拘古体近体,但须意境高远,贴合今日之喜,且需藏头‘璇曜同心’四字于句首,限香半柱。若成,此门便为君开第一重;若是不成,或意境平庸,便请子卿兄与诸位郎君,且在此处,多饮三爵‘入门酒’,以酬我等期盼之心,如何?”
此言一出,围观人群顿时嗡然。
这题目不仅限时,更需藏头,且要契合婚庆,难度非同一般。
寻常学子,仓促间能成句已属不易,何况兼顾诸多限制?
董迈捻须不语,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此题正是他授意董攸所出,意在掂量王曜急智。
秦氏在一旁,手捏帕子,既盼女儿风光出嫁,又恐王曜受窘,心下忐忑。
碧螺搀着以却扇障面的董璇儿,亦能感到小姐身形微僵。
吕绍闻言,圆脸上笑容一滞,低声道:
“乖乖,藏头诗?还限时?这董家小子,忒也刁钻!”
杨定浓眉一拧,他于诗文一道本就不精,只觉这要求繁难,不由握紧了拳。
徐嵩面露思索,似在腹内推敲。
尹纬则冷眼旁观,目光扫过董攸及一众傧相,嘴角微含讥诮。
众目睽睽之下,王曜神色却未见慌乱。
他青衫赤袍,立于晨光之中,目光沉静如水,先是对董攸还了一礼,继而抬眼望向董攸身后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仿佛能穿透门扉,看见其后那抹倩影。
他不急不缓道:“董兄雅命,敢不从之?便请燃香。”
早有仆役端上香炉,插下半柱细香,青烟袅袅升起。
场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于王曜一身。
杨定、吕绍等人屏息凝神,董迈、秦氏亦目不转睛。董攸嘴角带笑,自觉胜券在握。
王曜微阖双目,不过数息,忽又睁开,眸中清光湛然,朗声吟道:
“璇枢星动兆佳期,
曜灵舒光焕彩帷。
同谱心曲谐宫徵,
心契百年琴瑟宜。”
诗成,香犹未及四分之一。
四句首字连读,正是“璇曜同心”!且诗意既扣“琴瑟”之题,以星象起兴,喻佳期已至;
以日光焕彩,状婚礼之盛;“同谱心曲”、“心契百年”更是直抒夫妻同心、百年好合之愿,格调典雅,对仗工整,意境与婚庆浑然天成。
刹那间,满场寂然,旋即爆发出震天喝彩!
“好!好一个‘心契百年琴瑟宜’!”
徐嵩率先击掌赞叹,面露钦佩。
尹纬眼底掠过一丝赞赏,微微颔首。
杨定大喜,重重一拍王曜肩膀:
“子卿,好样的!”
吕绍更是兴奋,冲着董攸等人扬声道:
“如何?我们子卿这诗,可还入得诸位法眼?这第一重门,该开了吧!”
董攸面色涨红,他万万没想到王曜才思如此迅捷,诗句又这般工稳贴切,自己苦思的难题竟被对方举手投足间化解。
他张了张嘴,还想挑剔,却见周围包括董迈在内的许多人都在点头,只得悻悻然拱手:
“子卿兄大才,董攸佩服!第一重门,请!”
说着,侧身让开道路,仆役上前,将大门缓缓推开一道缝隙。
迎亲队伍发出一阵欢呼,簇拥着王曜向前。
然而,仅行至门内影壁前,第二重考验已等候多时。
此番站出来的,是两名身形矫健、身着箭袖的董家护院,精于弓马。
其中一人抱拳道:
“王郎君文采斐然,令人心折。然我辈武人,更重实在本事。闻郎君亦曾在太学习射,非纯粹文弱书生。今日第二关,便考校箭术。见此影壁了么?其上已悬三枚铜钱,以红丝系之。郎君需于二十步外,连发三矢,射断系钱红丝,而铜钱不得落地,亦不可伤及影壁砖石。若成,此关即过;若有一矢失手,或钱落壁伤,则请郎君与众位,再饮三爵‘穿杨酒’!”
众人望去,果见影壁上悬着三枚闪闪发光的五铢铜钱,以极细的红丝线系着,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二十步外射断细丝,且不伤钱、壁,此等准头与力道控制,非寻常射手能为。
吕绍咂舌:“射钱?还不得落地?这……子卿**射日浅,怕是……”
杨定却是虎目放光,哈哈一笑:
“此技虽难,却非无法!子卿,稳住心神,便如我平日教你,心与箭合,意到箭到!”
他对自己这数月来的调教颇有信心,更信王曜之悟性与坚韧。
李虎在一旁摩拳擦掌,若非场合不对,他恨不得自己上去一试。
王铁则瞪大了眼睛,满是紧张与期待。
王曜深吸一口气,接过吕绍递来的他那把榆木胎画鹊弓。
指尖拂过冰凉的弓弰,他目光凝注那二十步外微微晃动的铜钱,周遭喧嚣仿佛瞬间远去。
他想起昆明池畔**秋晴冷冽的目光,想起演武场上杨定的悉心指点,更想起那场噩梦中无力守护的痛楚……
力量,并非只为杀伐,亦可为守护,为通过眼前之关,迎娶那个他将守护一生的人。
他搭箭,开弓,动作流畅而沉稳,不见丝毫滞涩。
弓如满月,气定神闲。
“嗖!”
第一箭破空而去,红丝应声而断,铜钱微微一坠,被下方早已备好的锦垫接住,未损分毫。
“好!”喝彩声起。
王曜面色不变,再次引弓。
第二箭,同样精准,红丝断,钱落垫上。
此时,场中气氛已极为热烈。
董峯在人群中蹦跳欢呼:
“姐夫好箭法!”
董迈抚须的手停了下来,眼中讶异之色更浓。
秦氏与碧螺相视,皆松了口气。
董璇儿虽以扇障面,持扇的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第三箭,关乎最终成败。
王曜屏息,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那最后一枚摇晃的铜钱。
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他指尖一松,羽箭离弦,带着轻微的呼啸,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噌!”
细不可闻的一声,第三根红丝断裂,铜钱稳稳落在锦垫之上。
三箭皆中!且如行云流水,毫无拖沓!
“还可以嘛,不枉我平素指点!”杨定放声大笑。
吕绍、徐嵩、李虎、王铁等人亦是欢呼雀跃。
尹纬唇角微扬,淡淡道:
“善。”
董府这边的傧相们,包括那两名出题的护院,也都面露赞赏之色,纷纷拱手让路。
第二重门,破!
队伍穿过庭院,已能望见正堂前那精心搭建的青庐。
庐前却设一案,案上置一酒海,旁列十数只硕大酒爵。
董迈此次亲自站了出来,面上带着既是岳父又是县令的复杂笑容,开口道:
“子卿文韬武略,俱已见识,老夫亦深感欣慰。然我关中旧俗,女婿登门,须饮‘结义酒’,此酒乃集家藏多年之蒲桃酿、桑落酒、高粱烧等十种佳酿混成,号‘十全姻缘酒’,取其圆满之意。贤侄需连饮三爵,此三爵,需贤侄亲饮,不得由傧相代劳,以示诚心,亦验酒德。饮罢,便可直入青庐,行交拜之礼。”
只见那酒爵,每只皆容量颇大,三爵下去,酒量稍浅者恐怕便要晕头转向。
而这“十全姻缘酒”色泽浑浊,气味浓烈,显然非易与之物。更关键者,明言不得代饮。
杨定眉头大皱,他知王曜平日甚少饮酒,酒量只是寻常,这三爵混酒下去,只怕立时便要醉倒,这交拜之礼还如何进行?
他踏前一步,便要开口:
“董公,此酒……”
吕绍也忙道:
“是啊董公,子卿酒量浅,这三爵是否……”
董迈却摆手打断,笑容虽在,语气却不容置疑:
“诶,此乃古礼,亦是老夫一片心意,望子卿莫要推辞。况且,此酒寓意十全十美,贤婿难道不愿与璇儿得个圆满?”
王曜看着那三只满溢的酒爵,酒气冲鼻,胃中已隐隐翻腾。
他心知此乃最后一关,亦是董迈刻意为之,或许有考量其毅力的意思,或许只是依循旧俗。
他暗自咬牙,正欲伸手去接那第一爵,哪怕醉倒,亦不能在此刻退缩。
就在此时,一个清柔而坚定的声音自青庐方向响起:
“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一直以却扇遮面、静立等待的新妇董璇儿,竟猛地将却扇移开,露出了那张薄施脂粉、艳光逼人的脸庞。
她不顾秦氏与碧螺惊愕的阻拦目光,莲步轻移,径直走到王曜身侧,对着父亲董迈敛衽一礼,声音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却异常坚决:
“爹爹,女儿尝闻古礼有云,‘夫妇一体,荣辱共之’。今日之酒,名为‘结义’,实为‘连心’。子卿他……他平日潜心学业,不善饮馔,这三爵烈酒下去,恐伤其身,亦误吉时。女儿既已许嫁于他,自当与他同甘共苦。这酒,请准女儿代饮两爵,余下一爵,再由子卿饮尽,既全了礼数,亦不失夫妻同心之意,望爹爹成全!”
一语既出,满场皆惊!
新妇未行交拜礼,竟自行移扇出面,更为夫婿挡酒!此等举动,在彼时实属惊世骇俗。
董迈愕然当场,脸色变幻,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秦氏惊得掩口,连呼:
“璇儿!你……”
碧螺更是手足无措。
杨定、吕绍等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与一丝钦佩。
徐嵩微微动容。尹纬眼中精光一闪,看向董璇儿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
王曜更是浑身一震,侧首望向身旁的女子。
只见她云鬓花颜,目光坚定,虽脸颊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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