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话语更快涌出的是眼泪。
“啪嗒、啪嗒”,砸落在素描本的封皮。
开口的刹那,喉咙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猛然扼住,难以言喻的恐惧在胸腔扩散蔓延,撑裂出无数道凌迟般的伤口。
做不到,一个音节都没勇气发出来。
夏之荧真的不敢。
如果只为满足自己的冲动,就要害得宫寻阙遭遇不幸,那她情愿自己这辈子都不能说话。
翻开素描本,她落下笔尖,狠狠戳在纸面上,再用力一划,一连划破好几张纸。
【对不起】
墨水淋漓的字迹,歪扭又难看。
“阿荧……?”
她听见宫寻阙慌了神的声音,想哭的冲动和强烈的内疚更强烈,眼泪成串儿地往下掉。
“阿荧,是因为刚才复查的时候太紧张了吗?”
宫寻阙想帮她擦眼泪,又被覆面的黑纱阻止了动作,只能用力攥紧了手帕,极轻地放进她的掌心。
“池医生没有一定要你改变的意思,他是你的医生,他很关心你,只是希望你能越来越开心。”
“我也一样。”
“我觉得现在的阿荧就很好。”
夏之荧肩膀一颤,头垂得更低。
她一点儿都不好。
在自己害怕雷声睡不着觉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照顾棉花糖的时候,宫先生总是陪在自己身边。
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自己却在他烦恼的时候,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能亲口对他说。
很差劲。
因为太想对宫先生说话,差点没有忍住冲动,险些害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更差劲。
“阿荧,你不想说话也好,不想被人看见也好,都没有关系。只要你认为这是让你最舒服的生活方式,那它就是正确的。”
男人的声音像万籁俱寂的夜晚响起的钢琴琴音,低沉又迷人,蕴藏着包容一切的温柔。
“无论什么,你认为好才最重要,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去改变。”
不是这样的,夏之荧想。
宫先生错了。
以前的她真的不会在乎,反正小阁楼就是她全部的世界,里面只有她自己。每一天,都像小时候那许多个日夜一样,无论她趴在窗口怎么等,都不曾有谁出现。
现在,宫先生他走进来了,她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而她却不能改变,不敢改变,哪怕她真的很想。
夏之荧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头疼得像要炸开,巨大的矛盾感快把她撕裂成两半。
耳朵嗡嗡地响,传来吵闹浑浊的杂声。
好吵,真的好吵。
到底是谁在自己耳边不停发出刻毒的骂声,吵得头都要裂开了。
她想用力捂住,但手好像一点儿都动不了,只能任凭这些声音跟无孔不入的水银一样,朝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灌注进去。
“夏远,我告诉你,今儿你必须给我拿个决断出来,不然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女人尖酸刻薄的嗓音像一根根剧毒的针,“家里这么多倒霉事儿都是因她而起,老爷子早就说过她是个灾星,你还由着那个贱女人把她塞进我们家。这下可好,老爷子被气得重病不起,说不定连她亲妈都是被她克死的!”
“哭,你有什么好哭的!”男人怒吼,“都是因为你,夏家摊上大事儿了!那位大少爷死都不肯认祖归宗,天天拿命在那儿犟,又是跳车又是跳楼的,吵着要回来找你!”
“我现在就让佣人把小阁楼的窗户都钉死,门也挂上大锁,这死丫头别想踏出去一步!”女人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给男人出主意。
“老公,你可不能再心软了。我们就是因为对她太好,狠不下心,才让她有了勾三搭四的机会,惹出如今这等塌天大祸。”
“你记得大师提醒我们的话吗?既然是恶神转世,那就不能让人看见她的样子,听见她的声音,这样才能保得全家平安。”
男人唉声叹气了起来,仿佛真的十分为难。
“那就听你的吧!都是为了夏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们把她养那么大,报恩是指望不上了,但绝不能再由着她祸害夏家!”
……
意识沉浮间,夏之荧明白过来了,这些声音在说的不就是自己吗?
和夏家老辈人口耳相传的恶神,长得极其相似的自己。
这位神明的传说充满了诅咒。她曾以人类女孩的姿态诞生,害得原本富贵平顺的一家人接连遭遇灾祸,哪怕是亲生父母都不能幸免于难。
最终,女孩被家里人关了起来,孤零零地死在一个寒夜。她的生命殒灭,灵魂却进入轮回,重复给他人和自己带来不幸的命运。
重演永远不会得到幸福、永远不会被爱、永远被抛弃伤害的结局。
如果传说是假的,那为什么在不停地应验?
如果传说是真的,那自己诞生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她实在想不明白,也不该去想。
一定是自己现在过得太幸福了,每一天都闪闪发光,幸福到得意忘形,差点都忘记了过去,还真以为自己能和普通人一样。
眼泪顺着雪白的睫毛一颗接一颗地滚落,湿润了通红的眼尾。
夏之荧拿起宫寻阙给她的手帕,用力把眼泪全都擦掉。
宫先生的手帕也是很香的,散发着一样的雪白龙胆的苦香。
她又用衣袖擦掉了落在钢笔上的泪痕。
【宫先生,你说得对】
【我太着急了,我应该慢慢来的】
写完,又画了一只精神满满的小猫头。
男人的眼睫像停栖敛翅的鸦鸟,眨也不眨,乌沉沉的眸光凝驻在她身上,低声问:
“阿荧,你是真的没事吗?”
【当然没事】
【就是以后复查可以不可间隔缩短一点,我真的好紧张噢】
小猫头冒汗。
宫寻阙还是紧紧盯着她,黑纱微微起伏,一如往常遮掩住她的面孔,让他根本无从读取她的表情。
【宫先生,我想回玻璃宫了】
【今天一大早就来医院,都没来得及跟棉花糖玩呢】
棉花糖是一只很容易因为寂寞而闹情绪的肥猫,他们都知道。
“好,现在就回去。”男人温声应道。
【早上我听到天气预报说,下午又有雷雨了,要一直下到晚上才停】
【宫先生,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再多陪我一会儿吗?】
“嗯,多久都行。
【宫先生上次念的诗,我很喜欢】
“那就继续念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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