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银白，无穷无尽。
贺玄寿走着走着，以为自己在月宫中。但天上有个亮着的圆片子，她又清醒过来。
她紧了紧背上用外袍结成的绳子。这绳子连着身后的骨橇，骨橇上躺着她抢来的尸身。
陈仙驭的双手被合拢在腰带，眉眼沉静舒展，仿若熟睡。
在这银白世界中，一切怨气都被压制，这是这两个月以来，贺玄寿看着他时，心中最为平静的时刻。
虽然如此，那血肉腐蚀殆尽的手掌却清晰地提醒着她，陈仙驭的神魂正在被侵蚀，无可转圜。
她走到陈仙驭身侧跪坐下来，拿出黄纸。
“你可以和我说说话，”她缓慢地缠裹着指骨，“这里没有其他人，谁都不用藏了。听三长老说，你是说过话的。”
陈仙驭仍然毫无反应。
贺玄寿轻轻叹了口气，扔下几根蓍草算出吉位，起身背上绳索，继续拖着陈仙驭前行。
她向前走着，渐渐的，前方起了大雾，银尘浪一般层层拍岸，原来已行至大陆尽头，前方就是大海，或者说绝路。
贺玄寿又算了一次，仍旧是这个方位。再算一次，还是这个方位。
那好。她在海边寻了寻，捡了许多长骨做成扁舟，又将陈仙驭背上去，自己坐在船尾，划起桨来。
以前也有过这样一次。
那时刚收拾了一帮妖孽，来时用的仙舟被打得七零八落，因明日无事，众修士们趁夜乘船回宗门。
陈仙驭与她同乘，载着他们的小船独自飘在众人之后。
他摇着桨，劝说她：“卜算太多，损命折运，殿下，你当真不适合留在华妙门这样的门派。还是回去吧。”
此刻摇桨的人换成了贺玄寿，陈仙驭再也说不了要赶她走的话。什么都变了。
前后皆是茫茫无边的银海。数百年前，这里发生过一次大战，还有一位前辈在此飞升，因此万丈深海中仙魔之气混杂，形同混沌未开。
她算得没错，这里确实是个任谁都找不到、算不了的地方。
即便找到了，算到了，魔入海会为仙气所伤，道入海会为魔气所伤，便只直直冲到海底，也得拼去半条命，谁敢去找呢？
贺玄寿御剑而起，骨舟随之崩散，陈仙驭沉入水中，顷刻间银潮从两侧涌来覆盖，只一眨眼，再也看不见他在哪儿。
贺玄寿站了片刻，不知自己还要往哪里去，茫然许久，才浑浑噩噩向岸边飞去。
不知又飞了多久，走了多久，她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叫师姐。
她回过头，原来李玄因拽着她衣袖：“师姐！师尊呢！”
贺玄寿迷惑地蹙了蹙眉：“师尊？死了啊。”
李玄因一时语塞，看看贺玄寿神色，忽地担心起来：“师姐，你怎么了？你遇上什么了么？”
话音未落，身上一僵。
“……师姐？！”
贺玄寿放下掐诀的手，伪装出来的惘然神色尽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疲惫：“玄因，不要怪我，就在这里陪我几天吧。几天就行。”
凭贺玄寿的修为，绝对用不了这法术，李玄因虽有察觉，可亲身感受后，她心下还是惊骇。
贺玄寿笑了笑：“放心，我的确是贺玄寿。”
李玄因也不愿盘问了：“师姐，你不要犯傻，再过几天师尊神魂彻底魔化了，就再也救不回来了！还有玄钦，他——”
“我知道，”贺玄寿打断她的话，垂眸，仿佛自言自语，“这就是为了师尊，以后我再慢慢解释。玄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李玄因本不想答，却抵不过她的法术：“……我猜你不会离开魔界，就在大陆上放了许多分身寻你。”
难怪她这会儿这样孱弱。
贺玄寿道：“为什么其他人没跟你一起？”
“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为什么？”
“因为师尊不是我以为的那样，”李玄因说得痛苦，不知是因为这强迫她的术法，还是因为她说出的话，“师姐，我去师尊的寝殿看到了三个卷轴，我什么都知道了。”
贺玄寿怔了怔：“你竟然找到了卷轴？”
“这就是我方才没说完的。卷轴不是我打开的，是玄钦，还有九遐魔女。”
她一说完，就见贺玄寿眼瞳一缩。
“……当真是她。”
什么果然？李玄因觉得贺玄寿的神色很是古怪，趁她没提问，连忙道：“大师姐，你快放开我，我知你有自己的打算，可现下玄钦做了天大的傻事，你再不带我去找师尊，只怕师尊和他都要被九遐魔女带走了！”
贺玄寿却沉思不应，片刻后，她眼瞳中的兴奋神色淡去了。
“你放心，谁也找不到师尊的。”
“那玄钦呢！”
贺玄寿喃喃道：“总有人能救玄钦。”她身影一闪，带着李玄因消失了。
不远处，两道身影出现了。
玄钦听完全程，心里还不算担忧，心道大师姐一出去，一定就被捉住。救不救他倒无所谓，长老他们一定能问出师尊所在的。这样看来，他的牺牲还有些作用。
九遐魔女道：“走吧。”
她当真胸有成竹，方才走那一段似乎只是来看看贺玄寿，此刻手上施术，脚下迈步，玄钦跟在后头，只三五步，便发现自己浮在空中。
九遐魔女指着下方：“陈仙驭多半就在此处，你自下海找吧，我不奉陪了。”
玄钦本能地觉得这片海域十分危险，将信将疑时，听她说要走，一时惊住：“那我呢？”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九遐魔女反而厚道起来，也不讥讽他，只微微笑道：“你付出这么多，总要教你看到结局。”
玄钦：“……”
也不知三师姐会如何待他。
无论怎样也比在九遐魔女身边坦然吧。
九遐魔女消失在茫茫雾气中，玄钦深吸一口气，潜入海中。
却说碧罗山中，赵疏梅等人也不是傻的，已知道溜出去两个弟子，贺玄寿方才已被紫麟宫的人捉住，正送往碧罗山。玄因玄钦两个，却不知往何处找。
山中气氛沉郁，恰巧落起雨来，天地晦暗。赵疏梅站在窗边，沉沉叹气：“他们俩会去哪儿呢？”
金缇铃走了过去，她刚和丁镜卿聊过：“师父，紫麟宫的人找到玄因了。她身上有一张玄寿留下的字条，写着九遐魔女四个字。”
赵疏梅提高声音：“那她人呢？掌门呢？”
“镜卿说，玄因是忽然出现的。现下人也还昏迷着，原因不明。”
“荒唐！”因贺东仪还在，赵疏梅没有责备贺玄寿，只是连声说荒唐，又想她写个九遐魔女是什么意思，是说九遐魔女盯上了栀铃？还是玄钦在九遐魔女手中？或者是掌门在九遐魔女手中？她怎么就不能写个清楚呢！
竹谷中，丁镜卿带着几个紫麟宫的弟子送李玄因回来。
“那是谁？”身后有人嘀咕道。
丁镜卿循声一望，看见灵矅的背影。她撑着伞，正沿着竹舍旧迹往回走。清寒脉脉，也不知她出门做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走吧。”
玄钦是在夜半回来的，顾秀麟第一时间就发觉了。她打开房门，看见玄钦站在传送阵上，传送阵的灵光还没有消失，能轻而易举地看清玄钦的模样。
他浑身都湿透了，发丝贴在面上，面容青白，麻衣沁出深深浅浅的血痕，几乎成了红色。他整个人如从血雨中逃出，与飘着细雨的竹谷格格不入。
他用剑支撑站立着，顾秀麟开门的那一刻，他也抬头看来，双眼依然敏锐，却似乎没聚焦。
顾秀麟很少为什么真心惊讶，此刻看着玄钦，却倍觉诧异。
她觉得……正从玄钦衣衫上滴落的那些水珠，非常不祥。
几乎所有人都过来了，赵玄静伸手扶他，还没靠近就发觉玄钦身上异常的冷，他碰到衣袖，一竟被刺得剧痛。
玄钦吃力地说：“水里魔气很深，别碰我。”
水里，什么水里？所有人都疑惑着，但玄钦没有再做解释，他从怀中捧出一只乾坤袋，说了一句更令人震惊的话。
“这是师尊。”
说完这句，玄钦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倒了下去。
赵玄静急着要去扶他，被顾秀麟抢先，她也被刺得抖了一下，但很快变化出龙鳞来抵抗。她把了把脉：“没什么内伤，只是体力灵力透支太过，其他的要等玄钦醒了才知道。缇铃，你看这水……”
金缇铃也看出来了，脸色大变：“啊，魔界的海水。他怎么会去那里？“关键是，他是怎么出来的？即便玄钦体质特殊，可也不该只受了这么点伤。
众人的目光又落在赵疏梅手中。
赵疏梅打开乾坤袋一看，见果然是陈仙驭，只是面目已损了一半，勉强看得出是他罢了。赵疏梅叹了口气，这种境况下找到掌门，真叫人……
“先把玄钦……”
话还没说完，一旁传来脚步声，众人回头看去，只见灵曜撑伞站在后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出什么事了么？”说完她才看见昏迷的玄钦，一下捂住了嘴。
那神态让谁也硬不起心肠，赵疏梅咽下嘴边的话：“玄静送玄钦回房吧。”
灵曜跟了过去，赵玄静自然不会赶她，送玄钦回房后，他给玄钦喂了几颗丹药，施了个清洁咒，正想着要不要再给上点药，一旁站着的灵曜忽然道：“赵道长，要不你先给自己上上药吧？”
玄钦身上那海水十分厉害，赵玄静只是沾了沾，海水便沁烧下去，这时经她提醒，他才发觉手臂疼得有些厉害了。撩起衣袖一看，皮肉竟被咬破了。
他吓了一跳，连忙道：“那就劳你先看着玄钦，我去去就来。”
灵曜见他走了，方走到玄钦床前坐下。她握住玄钦的手，见那手背上都是细小伤口，虽说她也想到了，但亲眼看见还是不一样，她不由皱眉，有些后悔，叹了口气。
手忽然被反握住，原本应当昏迷着的玄钦睁开眼笑道：“我没事，不疼。”
灵曜没想到他是装的，真惊了一下：“啊……”
玄钦道：“别告诉其他人。”
灵曜点头，小小声问：“为什么？”她是真心疑惑，她以为玄钦一回来就会把所有事告诉赵疏梅的。
玄钦淡淡一笑：“只想和你说说话。”
灵曜即便知道这是搪塞，也跟着一笑，看着玄钦，忽然觉得他有些奇怪，将灯盏挪近照了照：“玄钦，你的眼睛怎么了？”
玄钦也没想能瞒过谁，沉默了一下，坦诚道：“其实五感都伤了，没事，暂时的。还有点像渡完劫洗练了一番。”
灵曜原本打的这个主意，那海里至今留存着飞升劫中的雷霆仙气，玄钦不怕魔气，一入海便只有仙气可伤他，他又在里头潜了那么久，可不正是同渡劫一般么？
不过见他双眼茫茫的，她又觉得教他受罪也不值得。
玄钦道：“别担心，我吃了药，立刻就不疼了，和你那时一样。”
其实灵曜已经忘了那件事，此时玄钦这样一说，她无端端心动起来：是，这样他们就是一样的了。
那时她为了逼真，是真让见心泉咬了的，只不过那时玄钦立刻给她吃了药，她也就疼了那么一下。灵曜回忆起来，不禁抚了抚玄钦脖颈上的伤痕，还没说话，赵玄静换完衣服回来了。
赵玄静自然请她先回去休息，灵曜道：“我明日也无事可做，赵道长你们斋戒作法，才是需要好好休息的。放心吧，若有事我必叫人的。”
一席话令赵玄静后知后觉，灵曜等着他知趣离开，不料赵玄静纠结片刻，竟请她出去说话。
“灵曜，四师弟这个人，惯有些死心眼的。他若醒了，若说了些你不喜欢的话，你走就是，别听完。你听完，他的主意不会变，你走了，他也不会记恨你。”
灵曜怔了怔，笑着应好。
陈仙驭虽然讨厌，几个弟子倒是个个讨人喜欢。
赵玄静抓耳挠腮地回去了。
玄钦听见竹门合拢的声音，等了片刻，灵曜却没回来，莫非她已走了？玄钦起身摸索着墙往外走：“灵曜？”
这才听见灵曜奔过来的脚步声，玄钦感到手臂被扶住。
“我看瓶子里的花谢了。”灵曜道。
他由她扶着坐回床榻：“夜深了，你要回去了么？”
灵矅摇头，意识到他现在看不见，方道：“我陪陪你。”她忽然想起来一事，捏捏玄钦的手：“等我。”
“好。”
灵矅兴冲冲走了，屋舍内瞬间安静下来，外头还在下雨，玄钦听不太清，只觉得有什么萦绕着他。
往后该怎么办，是否要坦白，坦白之后会发生什么，也大概想象得出。总有一天要面对的，但现在……他不是很想面对。玄钦出着神，不知过了多久，灵矅脚步声轻盈得蝴蝶似的，又快乐地回来了。她身上带了些雨水的清凉，一下就化去了内室沉郁的氛围。
“用这个遮住，白日阳光就不会伤眼了。”
玄钦抬手摸了摸，原来她给他双眼缠了一道长绫，像是发带。
灵曜道：“黑色的，你用也不会奇怪。等明日我给你做个更合适的。”
玄钦道：“这个就很好。”
“我偏要做。”
玄钦默然笑笑，抬手碰到她胳膊，顺着将人搂到怀里。灵曜平日嘴里很能逞强，可一旦他做点什么，她又羞涩极了，此时也是一样，偎在他怀里，声音又怯又甜：“什么呀？”
玄钦道：“那我想要绣着你名字的。”
灵曜一定是脸红了，小声道：“要求倒多。被人看见可不得了。”
玄钦叹了口气，道：“看见就看见，我喜欢。”
从知道不可能的那一刻就发觉喜欢，越是不可能，越是喜欢。
“过几日，长老应该会安排我回宗门，”他缓缓道，“我现下不适合参加祭礼。”
灵曜沉默了一下，问：“那李道长也会和你一起走么？”
“三师姐？”玄钦诧异，“她回来了？那大师姐也回来了？”
“贺道长我不知道，只看见李道长是昏迷着的，赵长老和那位宫主也束手无策呢。”
这一定是大师姐做的，再说大师姐……这样看来，当时应该先跟上大师姐看看她要去哪儿。玄钦心下略感焦急，但转念一想，这也由不得他做主，大师姐也不会伤害三师姐，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况且，他现在还可以瞒一段时间，等三师姐醒来，就不是如今这样了。
但无论如何，他没什么好后悔的。
灵曜仰头望着玄钦，不觉碰了碰他鼻尖。
他一定想着很多事。她想说那都不值得担心——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玄钦却误以为她不安似的，回过神来，仍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好，我知道了。”
翌日，赵疏梅来看望玄钦，见玄钦醒了，自然惊喜：“何时醒的？”
玄钦答道：“昨晚夜半就醒了。”
赵疏梅不解：“玄静怎么没来报……”他见玄钦一片素然，心想这也不该问他，便关怀两句，又说起正事来。
果然如玄钦所料，祭礼的事，宗门派了其他弟子接手。
再谈到李玄因的症状，赵疏梅也是不得其解。
“我原以为你们两个是约着一起走的，原来不是。玄钦，你究竟是从哪里找到掌门的？”
玄钦道：“其实，是师尊找到的弟子，而非弟子找到的师尊。”
该隐去的部分隐去，说出口的也不算谎言。那时他入海潜了一阵，便感到一股熟悉的力量牵引着他，若真凭他自己找，只怕现在还在海里。
赵疏梅闻言颔首：“掌门神志尚存，自然也想到碧罗山来的。唉，就是不知玄寿犯什么糊涂，现在还下落不明……”
玄钦道：“恕弟子直言，或许大师姐应当是被紫麟宫藏起来了。”
他听见是紫麟宫的人把三师姐送回来时，就已经在这么想了。
赵疏梅何尝不这么想。
“那据你所看，玄因昏迷会不会也是因为紫麟宫？”
玄钦确实是这样想的。看三长老的模样，只怕他也是这样想的。
“或许是，不过，弟子只是胡乱猜测，当不得真。”
赵疏梅想了想：“那你认为，‘九遐魔女’四字何解呢？”
玄钦还不知道贺玄寿留了字条的事，赵疏梅解释了一番，道：“我原以为这是说玄因是被九遐魔女施了术，或者你被九遐魔女挟持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难不成，九遐魔女真要来盗走栀铃？”
玄钦心下微妙，面上一言不发。
赵疏梅接着道：“我听说玄寿要走是临时起意，紫麟宫虽要她回去，却不是那个时候。玄钦，你好好想想，她走之前，有没有什么怪事发生？”
玄钦道：“一时之间，弟子也想不起什么来。”
赵疏梅叹了口气：“也罢。你好好修养。”
他起身要走，玄钦又道：“长老，我想亲自送灵曜去长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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