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几场暴雨落过,逢城的夏天预备好一切迎接漫长雨季。天阴沉沉一阵,阳光又挣扎着想拨开雾霾霾的云层使劲晒,沸腾前滋啦酝酿着暗涌的蒸汽。
下了出租车,林听榆拖着行李箱在坎坷不平的石板路上走,猛地上坡接着下坡,像一块儿被火炙烤的苔藓,狼狈地反复吸饱水又烧干,牛仔裤湿潮粘腻在皮肤上。
左拐右拐好久,终于走到路牌下,绿色金属片坑坑洼洼,勉强能辨认出上面白色的“青禾街”三个字。
停住行李箱,她给小姨打电话,响过半分钟后那边才接通,哗啦的麻将声此起彼伏,方言和方言重叠在一起。
“喂!到了啊?你往前走,右拐,再往前走有条街,你姨父在那儿等着给你拿行李呢?能找到吗?”
“……”
“对,就我那个侄女,家里出了点事过来找我住一段时间,都是亲戚……反正我这个人就是心软……上把谁的,赶紧丢骰啊!”
周围好几处都在施工,或是修路或是拆楼,林立着蓝色挡板,人行道被隔成狭窄一条,脚下流淌泥水污渍。
挂了电话,林听榆深一脚浅一脚接着往前走,右拐进了巷子,再往前。
路边时不时横停着电动车,花盆参差,潲水桶,空煤气罐……
天光杯延伸出来的各色塑料雨棚过滤,阳台外接的杆上晾晒的衣服垂坠着似乎就要掉下来,电线胡乱交织缠绕在头顶,像密密麻麻的黑色蛛网。
越走越窄,尽头终于有块儿略宽的空地,邻着马路,地上零星散立几块旧纸牌,上面凌乱写着各种装修活计和电话号码,中年男人蹲着聚在一起打牌等活,电动车上捆着各种工具。
听见行李箱的声音停下,有人分神笑着和她搭话,声音很大:“妹妹,找不找装修啊?”
“我找人,”林听榆往喧闹的人堆里看,“请问……”
“阿榆是吧?”
话还没说完,角落有个男人站起来,红色短袖洗得褪色,罩在干瘦的身体上,袖口拖出长长一根线条。
林听榆挤出一个笑:“姨父好。”
尹国飞从人堆里挤出来,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一只腿微跛,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
搓了搓手,他给她拉行李箱,又转过去和工友喊:“有活给我打电话,我送我侄女回家一趟!”
“行行行,赶紧去吧你,养一个孩子不嫌累,还养俩!”
“去你妈的,别趁老子不在抢活啊!”
早年在工地上噪音大,日复一日扯着嗓子说话,尹国飞声音洪亮,拖着行李箱走在前:“房间你小姨给你收拾出来了,就先安心在家里住着,都是亲戚,有个事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对了,你妈是在英国还是美国来着?”
“加拿大。”双肩包捂得后背发烫,林听榆用手拉着背带往后扯,又重新放下。
“哟,这又是哪个洋人的国家,白皮肤蓝眼睛?你那弟弟也是吧?”
拐进另一条巷,几棵大树青葱,楼梯口散着几条空荡长凳。
老小区楼层不高,阳台都包了防盗的铁罩,像一个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层叠垒起来。刚进楼道,一股霉味铺面而来,水泥地被踩成深灰色,有谁遗落的冰淇淋化在地上,色素淌成粉腻腻一汪。
尹国飞走在前面,短袖后背印着“光鹏太阳能”字样的广告,白色印花褪色,结成像鳞片一样的痂。
到逢城没有直达的飞机,林听榆坐了七小时火车,乌烟瘴气还堆积残留在鼻腔,太阳穴连着后脑一片都翻江倒海,突突的钝痛:“不是。”
“哦,对,你妈再嫁的是那什么,华人还是华什么来着?反正祖宗也是中国人?要我说国外有什么好的,大街上天天有神经病,开一枪死多少人……”
到三楼放下行李箱,轮子在空荡的午后划出坎坷响声,尹家在走廊最尽头,门口放着株龟背竹,花盆是同样褪色的红色水桶。
行李箱放在客厅,尹国飞给她指了靠里的一间房,电话一响,急匆匆又出门去。
老房子墙壁已经开始发黄脱落,装修风格东拼西凑,后来又添添补补,塞满老式的家居电器,客厅茶几上放着好几个裁开盖的纸盒用做收纳,显得拥挤又凌乱。
灌了一整杯凉水下肚,林听榆进了尽头尹国飞指的那间屋子,推开窗通风,能看见隔壁楼同样灰扑扑脱落的墙壁。再往外望,层层叠叠的楼梯是城市角落的破败筋骨,深不见底。
她说不清心里到底交织着哪些情绪,收回视线开始整理东西。
宋初静和林亮海是在林听榆七岁那年离婚的,分的很不体面,各自出轨,各自记恨,各自很快再婚,和各自的出轨对象。
宋初静移民加拿大,林亮海生意越做越大,搬到北边沿海城市,恨到几乎要老死不相见——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孩子。
而身为这样家庭的孩子,敏感是必须的生存条件,所以从去年年底,林亮海生意出现问题开始,林听榆就隐有某种预感。
直到缺口越滚越大,年初继母又终于怀孕,在港城查出是个男孩儿的时候,一直悬在头顶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
彼时她反倒有种尘埃落定的解脱。
“爸爸公司现在出了问题,你阿姨身体又不好,照顾不了你。不然你就去找你妈,让她给你在加拿大找个学校,到时候高考压力也小……”
“你弟弟才七岁,身体又不好,我实在走不开。再说了,你知道妈妈现在没工作有多难,实在照顾不了你,你不是还要艺考?现在再来国外也跟不上……”
“……”
理由罗列出来一千一万,有理有据,总之都各有苦衷。
皮球踢来踢去,父母隔着时差吵了一通又一通电话,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既然林听榆原本也是要回原籍高考的,不如就提前到同属一个省的逢城过渡两年。反正到时候艺考也是去外地的学校,现在交通便利,从哪儿出发都一样。
林听榆是没有选择权的,未满十八岁,开学才上高二,父母一声令下,那就是“你也得为我们考虑一下,别那么任性”。
即使她对逢城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这个城市最出名的是地形,所有描述和别称都围着“山”和“陡”;对宋初玉这个小姨也几乎是一无所知,明明是血缘很亲的亲戚,但很久很久之前,母亲宋初静提起小姨,最常说的是她在林听榆出生那年送的礼物,是地摊上十块可以买三件的婴儿衣服。
把行李箱重新合上,林听榆搜索了明天要去报道的学校,再确定了一遍路线,截图保存。
宋初玉下午给她发语音,说她今晚有牌局不回来,叮嘱林听榆浴室热水器容量小,用之前一定要先烧水。又说附近吃饭的地方很多,让她自己看着解决,吃什么都行。
寄养猫猫狗狗都要花钱,何况林听榆是个青春期都没过完的孩子,把她送到逢城,林亮海是提前给过一笔钱的。但看宋初玉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林听榆反倒松一口气。
她要报道的学校只有高三生才能寄宿,还有差不多一年,大家能尽量互不打扰当然是更理想的局面。牵绊纠缠大部分时候带来的都不会是正向结果。
前一天晚上几乎没睡,整理完东西洗过澡,林听榆沉沉睡过去,甚至没来得及认床。
从梦里踩空惊醒的时候,暴雨点噼噼啪啪打在玻璃床上,水汽顺着缝隙飘进来,手臂激起一阵凉意。
手机屏幕断续亮着,半夜一点多,是宋初静发过来的短信。
她似乎完全忘了有时差,断断续续发着消息,起先是问林听榆到了没有,接着就开始抱怨弟弟今天在幼儿园闯祸,她英语不够熟练,在对方家长面前落了下风。
重新锁上窗户,林听榆没敢往外看,把窗帘拉紧才后知后觉感到口干舌燥,像有一团火在灼。
披了外套,她用手机电筒照着慢慢走到客厅,正倒水,门口突然传来异动,和雷声呼应,在这样的夜晚格外悚然。
陌生的环境里,林听榆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用衣角盖灭手电筒,停在原地,大气不敢喘。
直到门口传来“啪嗒”一声,灯被打开,昏黄照在老旧客厅上,一切在夜晚都显得更加灰败破落。
客厅和玄关隔着到顶的博古架,零零碎碎塞满东西,缝隙间影影绰绰透出一道身影。穿一身黑,双肩包撂在一边肩膀上,弯腰在换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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