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兵不再隐藏身形,披坚执锐的军队如一条玄黑巨蟒,沿着行道两旁蜿蜒盘绕,将猎物围困在鳞尾之间。
敌军的数量远超靳愿所领的骑兵营,甚至是十倍不止——看来是有人算准了他的动向,调兵在此伏击。
靳愿毕竟征战多年,靠着赫赫军功得封国公,即便眼下变故陡生,仍极快地反应了过来。他扫了一眼敌我的兵力差距,瞬间有了决断。
他面沉如水,腰间长刀铮然出鞘,下令道:“众将士听令,变锥形阵,随我突围!”
一声喝罢,麾下精锐迅速聚拢,紧随于他身后。
他带头冲锋,极其骁勇;刃锋过处,血溅五步。伏兵重重包围,竟硬生生被他撕出一道裂口。
只可惜双方人数悬殊巨大,他所领的骑兵营如蝼蚁一般,渐渐被黑蟒收拢的蛇尾吞噬。
靳愿早已数不清手中长刀挥舞了多少下,那刀越来越沉,刀刃砍出了豁口。他身上的甲胄如同血染,衬得他更像是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这是一场令人绝望的鏖战,敌军好似斩不尽、杀不绝,他杀完一批,总还有更多的兵力续上来。他强闯过处,满地尸骸堆积如山。跟在他身后的精锐折损得越来越多,他手中的力量渐渐衰微,可敌人还是密集得望不到尽头,仿佛沉沉黑云朝他们压过来。
信上发颤的字迹浮现在他眼前:
“伏以血诚、泣告贤兄台前……恳请仁兄援手……若蒙俯允,虽结草衔环,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
褚家和张家皆已落狱,行刑在即,她只怕忧惧惶恐至极。他连让她皱一下眉头都不舍得的小女娘,如今被人欺凌到这般境地。写给他的求援信中,句句哀恸,字字泣血。
原是他不好,怨他没能守护好她。
她身后已没了别的依傍,只剩下他了。她还在等着他回去,他绝不能……折在这里。
耳边杀声震天,眼前刀光血影,再这样耗下去,迟早被源源不断的敌人拖垮。他提刀挡住迎面而来的剑戟,暂作守势,略略调息;而后提气轻身,在马背上一踩借力,纵跃飞出——
一位老者翩然而至,拦住他的去路。
靳愿历经久战,近乎力竭。稍微交手,便落了下风。
“是您。”他辨认了对方的容貌,自嘲一笑,知晓此番已再无生机。“晚辈何德何能,竟能劳动您亲自出手。”
六月初九,褚家与张家的死囚于东市问斩。
褚笑眉寄出的每一封信,全都石沉大海;向来对她无有不应的承望哥哥,到了如今这个局面,也并未给她任何回音。
时辰愈发地逼近午时。
盛夏的日头烤得人一阵阵发晕,褚笑眉发髻凌乱,簪钗斜斜地往下坠着。她拼力挣扎着,想要挣脱婢女们的束缚。
“让我出去!你们这些贱蹄子,都滚开……”
她原本是被关在屋内的,可她举着黄花梨木椅,砸开了紧锁的房门,硬生生闯了出来。院中的侍婢一拥而上,各自拉扯住她,将她控制在原地。
这些大户人家的侍女们,整治人是有一套的。不过这些手段常常用来管束不听话的下等婢女,如今既要用在主子身上,下手自然要轻得多——更何况,这位夫人腹中尚且有着尚书大人的骨肉,若有损伤,她们谁也担待不起。
故而她们只是反剪着她的手臂,将她压得微微俯身,好教她使不出反抗的力道来。
褚笑眉憋得脸都红了,仍旧挣不开分毫。她额上的汗水混杂着泪水淌下来,将散落的青丝乱七八糟地粘在颊边;上衣也早已被汗水浸透,带着滚烫的湿意紧紧贴着身体。整个人狼狈得很,哪里还有半点昔日高门贵女的模样?
尤嬷嬷立在她近前,姿态恭顺地躬着腰,柔声解释道:“夫人,您别做无谓的抗争了。大人上朝前特地交代过,今日定要寸步不离地看好您。无论您怎么闹,奴婢都不可能放您出去。”
褚笑眉恶狠狠地瞪着她,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我爷娘就要被推上断头台,你们却把我关在府中,要我安生待着?再敢阻拦,信不信我将你们一个两个全都发卖了!”
“这是大人的意思,您就别再为难奴婢了。”
“呵,我为难你们?”褚笑眉似是听到什么极讽刺的事情,从鼻间嗤出一声。
她在江家做了大半年的当家主母,从未苛待过下人分毫,打赏时更是出手阔绰。即便有人犯了错,也不过训几句了事。正因她并未在府中立威,事到如今,无论她如何威胁恫吓,都没人拿她的话当一回事。
她怒极反笑:“你看看四周,究竟是谁在难为谁?”
她被十余名婢女围困着——有人拦住院门,有人钳制她的胳膊。她分明是这后院的主人,如今看来,却更像是此处的囚犯。
日晷上铜针的阴影已投到了午时。
“白虹!”她呼喊着自己的陪嫁婢女,嗓音嘶哑得厉害,“你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把她们都弄开!我要出府!我要去见我爷娘!”
白虹却仍静立在原处,出言劝道:“夫人,您就算现在过去,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混账东西!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做主了?!”褚笑眉双目通红,哑着嗓子喝道,“这是我的命令!”
“请恕奴婢……难以从命。”白虹缓缓垂下眼睫,避开了她的目光。
“放肆!褚家养你长大,教你习武,你就是这样报答的?!”
“奴婢正是因为想保全夫人,才不能听您的吩咐。”白虹道,“褚家因贪墨坐罪,满门抄斩,只您一个已出嫁的女儿躲过一劫。您难道非要去法场闹一通,提醒圣上不该放过您?”
“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谁许你自作主张?!”褚笑眉的目光移向了另一名婢女,“青简,过来帮我!小臣一手将你教养出来,难道你也要弃他于不顾吗?”
青简的双眼早已泛红,眸中闪烁着泪光。她却紧紧抿着唇,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亦道:“夫人,白虹说的在理。郎君他……也会更希望您顾惜自己。”
晷针的影子悄然转动。
“又是这番话……又是劝我独善其身……”褚笑眉满眼悲戚,两行清泪滚落下来,“我恨透了这样。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为什么连你们也不站在我这边?”
这里是江府,她名义上虽是当家主母,可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从她的吩咐;甚至连她自己带来的陪嫁侍女,都在违逆她的意思。
她曾经以为她是高不可攀的京城第一贵女,可原来她拥有的从来都不是权力,只是更高位者的宠爱。一旦身后没了依傍,就再也没人会拿她当回事。
事实上,她没有任何人可以恨,她只能恨她自己。从前种种贪图逸乐,都在这一刻反噬,成为她如今的无能为力。
她抬起红肿的双眸,望着身周的婢女们,语调卑微而破碎:“求求你们,就让我出去吧……让我去送爷娘最后一程……”
她甚至想要跪下乞求她们,可她们紧紧抓着她的手臂,她根本动弹不得。
泪水不断地涌出来,她的目光望向院中的日晷,透过模糊的视线,努力辨认其上的刻度。
时间渐渐流逝,她的语气愈发焦灼,情绪愈发崩溃,口中的恳求变成了无意义的嘶喊——可饶是她如何声嘶力竭,却也不过是徒劳。
直到那日影终究指向了午时三刻。
“啊——!!!!!”她痛苦的哭嚎惊起了枝头的飞鸟,鸟雀们扑扇着翅膀骤然飞至高空。
她哭喊着望向院墙,又好似透过眼前的高墙,望向了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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