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低垂,包厢内灯红酒绿,暧昧的灯影映在每一张浓妆艳抹的脸上。空气里缭绕着烟雾与酒精的混合气味,香水味像刀子似的直往鼻腔钻,搅得人头昏脑涨。
陈驰半倚在沙发里,一条腿随意架着,姿态懒散,神情却冷淡得近乎麻木。薄唇因酒精染上些微潮红,唇角一抹未干的血迹,像是夜色里刻下的一笔荒诞。
“哎哟,陈少,嘴怎么破了?”一个浓妆女孩软声娇笑着凑近,纤细指尖试探地碰了碰他唇边那点红。
陈驰没应声,只微挑眉梢,任由她靠近。他握着玻璃杯,动作轻慢地灌下一口烈酒,琥珀色液体顺着喉结滑下,冰凉刺胃,而他眼底却是一潭死水,波澜不起。
另一个女孩也凑上来,香风扑面,一手搭上他肩膀,笑意里带着挑逗:“是不是打架了啊?还是……被你那少夫人给咬了?”
话音未落,一圈人顿时笑成一团。
“少夫人?不是说婚约早就解除了么?”
“陈少家那位母老虎,可凶着呢。来嘛,陪我们玩玩,图个开心。”
笑声愈发放肆,尖细而刺耳,仿佛争相怒放的塑料花,妆容下都是一样的无趣。
陈驰没笑,连眉头都懒得动一下。只冷冷地扫了一圈,讽刺似的勾了下唇:“有意思?”
他语气懒散,带点醉意,但说出口的字句像刀锋,直接把周围一圈笑声生生割断。
气氛顿时尴尬,有人讪讪地收回手,悄声嘟囔:“不就是个女人嘛,至于吗……”
陈驰没再搭话,只把酒杯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喉结滑下,冰凉的液体灼得胃都发疼。他觉得这帮人吵得耳膜发麻,动不动就靠近,动不动就撒娇,像是一圈圈没情绪的塑料花,争奇斗艳,全无温度。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借这酒劲放肆一夜,喝到断片,烂醉如泥,可越是这样闹,他心里越空。
越空,就越想。
想她咬住他唇时那一点点战栗;想她泪落时的隐忍和崩溃;想她看着他那一瞬,连恨都不肯再给的绝望。
他越想越烦,越想越想撞墙。耳边吵闹不休,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干脆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抽烟。
夜风灌进来,带着凉意,他点燃一支烟,指节青白,眸色沉沉。火光映亮他嘴角的伤,一抹血迹,像是某种刻意保留的惩罚。
许栖的那滴眼泪,再次无端浮现。
然后,是很多年前的夏天。
他们在学校后门的小宾馆,天热得出奇,风扇嘎吱作响,吹不散空气中发酵的躁意。她穿着白T恤和牛仔短裤,头发扎成高马尾,眉眼干净,像盛夏里最纯粹的明媚。
那年夏天的许多个夜晚,她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轻轻颤着,小声叫他名字,一遍一遍,像是把心剖开递给他。
而他那时候真的天真,以为只要用尽力气去爱,她就不会走。
可她还是走了。
他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指尖微颤。酒精再重,火再猛,也盖不住他心口那点冷意。
“妈的……”他低低骂了一句,倚着窗,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
脑子里,全是她。
她哭,她咬他,她冷着脸说从来没喜欢过他!
他知道她撒谎。
可那滴泪是什么。
为什么会有那滴泪。
他想她,想得发疯,甚至想回到那个夏天,再抱一次那个一遍遍喊他名字的女孩。
哪怕只一秒钟。
该死的她究竟为什么会流泪!
“陈少!”有人在他身后唤他,声音娇俏,“陪我喝一杯嘛。”
他没回头,只冷声吐字:“都滚!!”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再上前。
包厢灯光依旧璀璨,音乐震耳欲聋,可陈驰站在窗前,像个跌落神坛的荒神,被烟雾和夜色吞没。
那滴泪,仿佛还落在唇上,烫得他一夜无眠。
夜已极深,整栋楼沉入死寂。
天色黑得不能再黑了,像是整座城市都屏住了呼吸。高楼的灯牌早已熄灭,连最牛马的加班党都早已悄无声息地散去,楼道空旷得仿佛能听见风从天井穿过的回音。
但有一间办公室,还亮着壁灯。
昏黄的光像落满灰尘的暮色,将桌上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独。光线静止,空气也仿佛凝固了。外头是沉沉夜色,窗上贴着几点星光,仿佛都不忍心窥见室内这孤零零的一隅。
许栖坐在椅子里,抱膝缩成一团。
电脑屏幕已经黑了,不知是在什么时候自动熄灭的。墙上的钟也静止在了她的目光之外,世界仿佛被切断,只剩一片凝滞的灰。
陈驰走后,她就维持这个姿势没动过,像是某种程序出了故障,卡死在最后一帧。又像被什么无形的力拽住了,彻底封进壳里。
她眼角有着泪痕,脸颊还微微湿着,唇是红肿的,像被狠咬过,破了点皮。她靠着椅背,像个空心的壳。她觉得自己不太真实,甚至分不清是坐在办公室里,还是坠在某个遥远的深井。
仿佛掉进了一条无声的隧道,周围一切都在远离,连呼吸都变得模糊。
她闭上眼,一遍遍浮现出陈驰的脸。
还有他的声音。
他叫她“宝贝”的时候,声音是低的,暧昧的,温柔的,也曾是缱绻的。像是残留的体温,沾在心底,却怎么也擦不掉。
她知道自己该放下了。她也以为,她早已放下。
可今晚,她溃堤了。彻底地,毫无征兆。
随着那一声声“宝贝”。
缓缓的,又浮现出一个欢快的女声,在耳边叽叽喳喳地喊,“栖宝,你快来。”
“栖宝”、“栖宝”。
“我好疼啊,栖宝。”
一声一声,像咒语一样困住她的过去。
许栖的眼神空洞,眼泪干了又重新浮上来,脸上还有未褪的痕迹,红得刺眼。她听见过自己的心跳在发闷地响,又听不清它的节律,像隔着棉被听风吹一样模糊。
远处似乎传来脚步声。
可能又是助理、或者是保洁阿姨、又或者是大楼保安,来提醒她记得下班。
他们刚才就来过,又好像没有来。
许栖记不清了,也没有动。
她没有期待,也没有回应。可那脚步声不急不慢,在门口停了。接着,是一声极轻的敲门声。
“许栖。”
是沈栎的声音,低哑、温柔,却不容忽视地穿透了门缝。
她像忽然被唤醒,鼻腔猛地一酸,眼圈又泛红。
“许栖,你在里面吗?”
不是遥远的幻听,她没有听错,的确是沈栎的声音。
“在。”许栖轻声说,声音嘶哑,哑得几乎听不清,仿佛刚从一场沉溺中抽离。
门被轻轻推开,风随他一同涌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风随他一同涌进来。
沈栎穿着灰色风衣,雨水点缀在肩膀和鬓角,整个人像是从夜色和冷风中走出来的,带着未褪的湿气与焦虑。
他站在门口看着她,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先扫了一眼室内状况,接着眉头慢慢地皱起。
“灯太暗,眼睛会难受。”他走进来,轻声说,顺手把壁灯调高了一档亮度,“你吃晚饭了吗?”
她摇头,又点头,语焉不详。
“现在几点了?”许栖喃喃地问,不确定地看了他一眼。
沈栎低头看了眼手机,语气平静:“凌晨两点四十二。”
她怔了一瞬,像是被人从高处扔进水里,迟迟没反应过来。
沈栎声音温和:“我晚上刚做了一场临时手术,到家没有看见你,就想着来找你了。你也是在加班么?”
许栖没回答,只垂下眼,抬手胡乱抹了把脸。
沈栎在她身前蹲下,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指腹覆在她腕内的皮肤上。她的皮肤凉得厉害,像冰水泡过。
“哭过了?”他问。
许栖想抽回去,被他轻轻握紧。
他没有追问,只抬头看她。他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角,和那双几乎无光的瞳仁上,最终定在她红肿的唇上。那道伤,太显眼了,像是她仓促间,没能在他面前掩饰好的狼狈。
沈栎眼神沉了沉,语气却更轻了些:“你是不是很难受?”
她咬住下唇,片刻后开口:“……我没事。”
话音落下,她眼尾忽然一颤。那是极隐忍的委屈,一丝脆弱挣扎着露出角。
沈栎没说话,只抬手抱住了她。他动作小心,像是在拥抱一团碎冰。她一开始僵了一下,随即整个人软下来,像是找到了可以落脚的地方,抱着他小声地哭了出来。
“许栖。”他在她耳边轻轻说,声音低得像夜里的风,“我来晚了。”
她埋进他颈侧,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打湿他领口。
“别哭。”他抬手轻拍她的背,温柔又坚定,“没事了,我在这儿,我一直都在。”
他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干净又暖,是她熟悉的气息,这让她在失控后,像某种锚,把她从濒临溺水的情绪边缘往回拉。
许栖整个人缩在他怀里,睫毛湿漉漉地贴在眼睑下,嗓音沙哑得像细微的风:“沈栎……我难受。”
沈栎没说话,只更紧地抱住她,像要把她从那个无底深渊里捞出来。
余光却仔细地观察着她的手。
她纤细苍白的手指,又在轻微地颤动而不自知,这是她情绪骤变的迹象。
沈栎敛了敛眸,心头泛过细细密密的疼。
“难受很正常,每个人都会难受。”他轻声说,“以后难受了,就给我打电话,别再一个人难受。”
她点了点头,脸还埋在他肩上,小声应了句:“好。”
沈栎俯下身,在她眼角落下一吻,声音带着一点叹息:“走吧,先去洗洗脸,好不好?”
许栖没动。
他不急,只低声哄她:“脸都湿了,好多泪痕,花脸猫一样,脏脏的,洗一洗吧。”
她轻轻“嗯”了一声,像终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站起来。他牵着她走过去,打开水龙头,看着她颤抖着手撩水,慢慢洗掉脸上的泪痕。
许栖进去了卫生间。
趁着她离开那几分钟,沈栎飞快地转身,步伐极快却悄无声息,回到了她的办公室。
门一推开,他的目光就落在桌面摊开的那一叠文件上。
他刚才就注意到了这份文件。
纸张边角略显卷翘,页眉上的名字在灯光下格外刺眼,正是他沈栎的名字。
沈栎站在原地,眼神掠过那些调查资料,视线极快地扫了一眼。嗯,履历、轨迹、过往的一些同伴、复杂的关系网、失联时期的身份背景……资料上密密麻麻记载了他过去那些年,不为人知的经历与生平,他早已心知肚明。
沈栎唇角缓缓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讥讥诮,又像嗤笑,眼神平淡的,仿佛看着一份毫无营养的旧闻八卦。
讽刺,也不屑。
他当然知道是谁递来的这些东西。
陈驰。
只可能是他。
这个男人对许栖的“守护”还算可以,也确实情深义重,足够真心。能为了许栖做到这一步,倒也不算意外。
只是——
“调查我?”沈栎低声嗤笑一声,语气像在看一场拙劣的独角戏。
他并不觉得那些所谓的“秘密”,在许栖面前算得上什么不可告人的污点。他知道,这些年他身上藏的刺与泥,总有一天要晒在阳光下。
他更明白,许栖终究是律师,是理性之人,不会因为这几纸资料就对他退避三舍。她从来都不是那种肤浅地被表象左右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了解许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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