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不出意料地有些安静，两人对坐于堂中，只自顾自低头祭空扁的五脏庙。
弹滑的肉丝和浑香的鸡蛋混着年糕片一起在口中大大咀嚼，间或触及香干的厚重醇香和豆芽的爆汁清爽，溢出的香味霸道逸散，惹得屋外夜枭都馋嘴啼叫。
烛光摇曳，时序缓行。等将最后一筷炒年糕塞进嘴里，裴烬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
心满意足的少年剑客无声喟叹一声，浑身水汽都仿佛被着热烘烘的宵夜蒸干了。他修长的四肢懒洋洋地摊开，更像只饱食飨足后露肚皮的黑狸。
周行露浅浅一笑，同样放下吃尽了的瓷碗，纤纤素手端起案几上放着的灯油瓷壶。
壶身顺着烛台的方向微微倾斜，清澈透亮的蓖麻油液从壶口流出，即将燃尽的火苗猛地往上窜高一截，绽放出明亮的烛光。
周行露挑了挑灯芯，暖黄的光晕似水波氤氲荡漾在她平滑白腻的脸庞上。
她轻轻眨了眼，偏头来躲避清烟，莹澈视线不经意落在少年剑客身上，微微一顿。
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有味。只见裴烬的墨色双瞳在重新明亮的烛火照耀下极漂亮，透着几分冷淡，眼神凉澈清明。
他大概是想帮忙收拾餐桌，修长冷白的手上握着一只白瓷碗，让周行露一时分不清是他手白还是瓷碗白。
但从那黑衣包裹的劲瘦躯体上，少女竟然看出了几分宜室宜家的味道。
如此想着，周行露有些错愕失神。
直到不远处的裴烬忽然侧眸朝她看来，那双提剑杀人血染睫羽也不眨一下的墨色眼睛在看到她后，眼底冰霜渐渐化开。
被烛光镀暖的目光一点点下落，最终悬在她薄薄一片腰际。
他许久没有说话。
“怎么了？”周行露想问他在看什么，出声才觉自己的嗓音不知何时已变得沙哑低微，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心尖。
她尽量不着痕迹地轻咳一声，才继续问：“你在看什么？”
“香囊。”裴烬抬起头来，澄澈清明的视线不闪不避。
他早就发现了，刚才周行露提着香囊缀链安慰灰心丧气的梁猴儿时，任凭其动作如何晃动，里头燃烧香料的火星香灰都没有半点洒落。
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周行露轻勾嘴角，也不知是气是笑。少女取下腰间银球香囊，朝着不解风情的冷面剑客轻轻抛过去：“你自己打开瞧吧！”
裴烬不明所以地接住，迟钝地没有察觉氛围中的异样。
他依言打开镂空囊盖，只见香囊内部同心圆状的环架球盂顺畅转动，可盛着香料的盂口就始终保持着向上的方位，兜住细密馥郁的香料碎屑。[这里的结构参考唐葡萄花鸟纹银香囊，是我国的自创的类陀螺仪原理发明哦。]
见他注视许久也未搭话，周行露还以为他没领悟到其中关窍，索性俯身上前指点：“我在底座加厚了铁片，如此盂底承重最多，上轻下重，便是外部有偏转，借助环轨也能自行调整过来。”
室中甜香对着少女的接近更加浓郁撩人，那是一种很好闻的芬芳气息，像是春日里弥山亘野的浅粉清绿。
嗅觉敏锐的少年剑客薄唇微抿，颔首僵坐，后知后觉地喉结滚动。
周行露还若无所觉地点着活轴机环，谈到自己热爱的物件时，是抑制不住的欣喜自得：“其实是很简易的小机关，只需掌握好平衡……”、
挪腾的手指倏得顿住，一道电光窜过脑海。
对了，是平衡！
她突然想明白了一处苦思不得的关键，可若是那人的行事可以这样解释，为什么其他人……
心中思忖暂按下不表，等餐毕席散，裴烬已快速冲洗完碗筷，飞身回了自家宅院。
明月高悬，朦胧光亮照在白墙屋瓦上，为天地蒙上了一层银灰色的纱。
梳洗过后的周行露趴在铺满软垫的床榻上，原本睡意汹涌的眸子浅浅睁着，似烟似霰的目光透过窗棱缝隙，看向隔壁漆黑的院子。
良久后，美人勾唇轻呵一声，撂下窗支。
***
月落日升，又是一天。
一夜无梦的周行露晨起推开紧闭的窗牖，潮湿水汽立刻翻涌进来。
溧水县不愧它的名字，处处有水。雨雪雾露，初春濛濡，盛夏潮热，深秋雾寒，隆冬湿冷。这携着细雨的回南风一来，连膳房的柴火都湿得能发新芽。
小镇人自小练就一身面不改色地和滂沱水汽打交道的本事，张开双臂，松松筋骨，凉凉水雾触到如剥皮鸡蛋般白嫩软弹的脸庞，晨光中的少女清新明媚如雨后海棠。
慢悠悠地洗漱完，周行露便准备了一碗烀碳瓦鱼鳅放在院子屋檐下。
所谓烀碳瓦鱼鳅，就是将细如手指大小的嫩鱼泥鳅烘烤成干，再放到装有木炭的陶瓮之中，借助木炭保持干燥，属于大晏如今养狸人们公认的上等猫食。
杜娘子走后，杜家附近的野狸没了人管，还是少女买鱼穿柳聘了回来，半散养在自家。
之所以是散养，还得是野狸大人太过洒脱自在，平日里除却饭点，也不记得回家。
这不，借助鱼鳅咸香的鲜气，已经一整日未见的三花胖狸才迈着梅花小步缓缓踱来。
盖因周行露养得精细，如今野狸大人可没了当初深夜偷食的急切落魄样。
只见其矜持着姿态靠近，一身皮毛随着轻快的风穿起飞扬，像雪花撒了碎金墨玉，毛茸茸软乎乎的，又像一团自在漂浮的蒲公英。
等吃完了碗中美味，野狸大人也是知恩图报，它一下窜上临窗看书的少女膝头，蓬松温热的长尾巴一扫一扫。
它浑身覆着一层肥嘟嘟温弹弹的肉，摸起来手感极好，被打断的周姓露索性斜卧在软榻上，一手翻书，一手揉弄着怀里的毛团子。
榻侧香案上燃着温甜雅致的果木香气，旁边摆着一碟栗子糕，一壶尚且散发着热气的茯苓姜枣茶，伴随着隔壁院子传来的利刃破空的呼呼声，别有一番惬意滋味。
日头上移，书翻完了，院外传来哞哞的牛车声和铃铛轻响，是送鱼的来了。
周行露利落起身去销门栓，一开门，就见一张黝黑精神的国字脸，果然是来送鱼的方阿哥。
“露丫头，你要的鱼，一条两斤大的刀鱼，两条一斤半的鲟鱼，你看看可对？”方阿哥对周行露这个老主顾很是熟悉，一见她，就从水桶里拎出水灵灵的三条大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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