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二十三年
甘州卫,程府。
三寸春阳斜穿绮窗,正落停于案上那副雪雀寒梅图的留白处。程徽音腕悬半空,梅枝最后一颤尚未点就,忽闻窗外人声熙攘,惊破静谧。
“得胜——”
砚中墨漪微漾,笔尖朱砂滴落,污了原本要题诗的位置。程徽音有些懊恼,搁笔方觉长兄已至,正倚门含笑,玄色箭袖沾了些外间的柳絮。将才笔走绢素如游龙太过入神,她竟不知他已静观几时。
“大哥!”程徽音嫣然一笑,疾步如蝶,走到门边儿四处瞧了瞧,“二哥呢?”
程徽洲见自己小妹这副的神态,不禁莞尔,“小妹这般眼巴巴赶来,恐非念你二哥心切,实乃念其赠于你的稀罕物。”
一语道破,程徽音不愠不闹,反而眸光盈盈,“那大哥就无稀罕物赠于我?”
闻之,程徽洲畅怀大笑,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幸而小妹不经商,若执牙筹,必是个以好算计闻名天下的大奸贾。”
程徽音方欲开口,廊下却卷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惊起阵阵鸟雀,来人正是刚刚两人话中的“二哥”——程徽彦。只是他此刻面色仓皇,全无往日威行,“大哥,圣旨来了。”
“圣旨而已,何至惊慌如此?”程徽洲淡然。
程徽彦喉结滚动欲言又止,目光注视小妹良久,而后一声叹息坠地,“此事…大哥还是速去前厅罢。”
程徽音从未见过二哥有如此神色——永远含笑执扇的程二公子,此刻竟连玉佩撞在门沿都浑然不觉。恐有非常之变,顾不得多想,她提着裙裾追赶,穿过几重垂花门,忽听屋内一声压抑的哽咽。
待她掀起珠帘的刹那,正好撞见母亲仓皇拭泪的侧脸。
她缓踱了几步,素手展开案上黄绢,方知天子恩赐,是要她入京伴读。
程徽音知道,她降生那年,适逢当今圣上得独女——静宁公主。皇帝对他爱若珍宝,前些日子,为其遴选女伴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然京中贵女如云,缘何会选上远在边塞的一个她?
棂窗透过的光在父母眉间投下深影,程徽音坐在一旁,望着案上那卷黄绫圣旨,织金云纹仿佛化作锁链。
“甘肃镇都督之女…”程徽彦突然冷笑,拍案而起,茶盏被震得叮当乱响,“当真是个好“恩典”!”父亲近来战功赫赫,声望日隆,这才又胜了一仗,圣旨今日就到了…陛下这是要程家献女为誓啊!”
程如林双眉骤锁,双目微阖,“竖子安敢妄言!”
“京中姝丽车载斗量,宁乏公主之玩伴?”程徽彦目眦欲裂,“小妹还未及笄,此去天家,聚少离多。此非羁押,还能是何?”
“程徽彦!”程如林厉声喝止,右手悬在空中,那个本该落在程徽彦脸上的巴掌,最终只是重重按在自己的膝头。他又哪里舍得?那静宁公主乃天子掌上明珠,他的音儿又何尝不是一家人的心头肉?
然圣旨煌煌,他能如何啊?
程徽音敛衽近前,轻握住父亲的手,“父亲勿忧,女儿应诏便是了。”
程如林凝视着自己的女儿,杀场喋血而不瞬之悍将,听闻此言,如若锋镝穿心,竟至眼眶湿润。
因戎马久别之家宴,本当觥筹交错其乐融融。岂料圣旨一降,满席寂然,箸停盏冷。唯有程徽音浅笑盈盈,不停地喊着,“爹娘、兄长尝尝这个…”
陆氏实不忍睹程徽音这副强颜欢笑的模样,心中如捣,颤着手拉住了她。
“母亲,不过是进宫而已。女儿当笃学不倦,得陛下赏识,或许还可助父兄仕途青云。”程徽音轻抚母亲的手,温言慰之。
程徽洲欲抚小妹云鬓,他宁愿见她娇嗔哭拒,他心中倒好受些。偏她是一副隐忍知礼之态,掌心悬停半空,终化作一声长叹。
杨花逐风,纷飞如雪。
膳毕不欢,程徽洲随父亲踱步园庭,几度欲言又止,终是低声道:“父亲,不如…另觅佳丽,趁着离进宫还有些时日急训礼教。毕竟天颜…终究不识小妹真貌。”程徽洲之声渐如游丝,终几不可闻。
寥寥几字重若千钧,此乃欺君之罪!程家数代忠烈之名,在这句话里,岌岌可危。如此昏招,若出自程徽彦之口尚可,然程徽洲素来稳重自持,今竟也出此妄语。
“礼仪可训,然音儿之武艺学识心性,岂能速成?”程如林长叹一声,并未苛责。即便他不说,众人心中也皆如明镜,此去天家,无出徽音之右者。
入宫伴读,本乃殊恩。非但光耀门楣,更添“公主同窗,太子师授”之誉,日后何愁高门不聘?各地名门削尖了脑袋要争个名额,多少闺秀趋之若鹜。偏此恩落于不求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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