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辞竟端坐在那张花梨木圆桌旁,桌上已布好了菜肴,他姿态看似闲适,指尖却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沈望舒下意识地将手臂向后缩了缩,用宽大的衣袖遮住,从外面看不出丝毫端倪。
她敛住心神,照常推门而入。
只一瞬,慕辞就捕捉到空中腥甜的气息,深邃的眼眸锐利般抬起,精准地锁定在那掩在身后的手臂。
距离每月初一越来越近,他对鲜血就越敏锐,就越渴望。
“你受伤了?”慕辞声音比平日里更柔和低沉些。
沈望舒猛地一滞,目光看向受伤的手臂,毫无破绽,他又如何察觉到的?
只有一个可能......他派人跟踪自己。
沈望舒顿感一股被监视,掌控的厌恶油然而生,对慕辞的厌恶更添一分。
她依言在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语气疏离:“不劳挂心,小伤而已。”
慕辞表面平静,内心却竭力抚平对血液的渴望,没有追问伤口,反而提起另一个话题:“你我成婚至今,似乎...还未一起用过膳。”
沈望舒听后,扯了扯嘴角,嘲讽道:“国公爷说笑了,你我间的交情,未用过膳再合理不过。”
她刻意加重了‘交情’二字,暗示于他们而言,这二字...无任何意义。
慕辞像是没听出她话中的讽刺,执起银箸,姿态优雅:“正因如此,才更该偶尔做做样子。毕竟,在外人眼中,你我仍是新婚燕尔,琴瑟和鸣的夫妻。”
他示意了一下满桌的菜肴:“用膳吧。”
沈望舒望着这一切,确是好无胃口,面前不断回想婴儿塔内的惨状,实在是令人作呕。
慕辞见她迟迟未动,放下银箸,对身边侍从使了个眼色。
这人面生,沈望舒从未见过他。
侍从立刻上前,动作娴熟地一一试吃。
待侍从退下,慕辞才重新看向沈望舒:“现在,可以放心用了?”
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波:“国公爷思虑周全。只是,若真有人存心下毒,试毒的侍从,岂不是枉送性命?”
“不过是死囚,他们的死并不重要。”他看着她,另有深意:“而我想保住的人,我绝不会让她有事。”
沈望舒诧异,他身边试毒的侍从居然是死囚,这与他视人命如草芥的特性,并不符合。
而后半句,她并未细想。
沈望舒怀揣着满腹心事,实在是连表面的客套都懒得维持。
“你特意在此等我,想必不是单纯为了用膳。有何事,不妨直说。”她开门见山,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疏离与疲惫。
慕辞抬眸看她,对她的直接似乎并不意外。他放下手中不断摩挲的杯盏,沉默了片刻,开口道:
“那日新婚之夜,是我情绪失控,与你争吵......害得你在府中处境尴尬,是我之过。”
道歉?
沈望舒微微一怔,而她心底涌起的不是释然,而是更深的讽刺与冰冷。她看着他此刻显得颇为“诚恳”的面容,脑海中忍不住浮现那个场面:
因为他的猜忌,亲手挖了她亲手堆砌的坟墓,将父母留给她的遗物羊脂玉佩在她面前摔得粉碎。
后来,他也曾道歉,为她不远万里带来父母留给自己的女儿红。
可碎裂的痕迹犹在,如同她无法愈合的伤口一般。
他的道歉,永远像是一场精心计算的补偿,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可伤害已经造成,那些裂痕,岂是一句轻飘飘的“抱歉”能够弥合?
沈望舒对于他的歉意毫无波澜,直接忽略了他迟来的“歉意”,将话题引向她真正关心的地方。
“既然国公爷今日愿意展现诚意,开口致歉。那不如,也拿出些实际的诚意来。”她向前微微倾身,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入他的眼眸:
“回答我几个问题,如何?我要听实话。”
她不再迂回,不再隐忍,而是决定利用这“歉意”,获取有利信息。
“你想问什么?”慕辞下意识地警惕,既未拒绝,也为答应。
氛围瞬间变得更加紧绷,仿佛有无形的弦在两人之间拉紧。桌上的佳肴香气依旧,却再也无人关心。
沈望舒深吸一口气,那压抑在心底的疑团与痛楚,一字一句砸向慕辞:
“好,那我问你。当年成王伏诛,你接手峻洲,以运送违禁兵器为由,将马阳镖局上下押入死牢,证据确凿,为何后来却又无故释放?甚至任由他们以‘赴边洲送货’为由,安然出城?”
“马阳镖局?”慕辞眉头微蹙,似乎对这个名字出现在她的质问中感到些许意外,他沉默片刻,回答道,“彼时查获的所谓违禁兵器,后来证实另有隐情,他们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替罪羊。释放他们,是故意为之,意在放长线,引出背后真正操控之人,获取更多情报。”
慕辞不知沈望舒突然提及的意图,却还是据实回答。
她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前倾:“替罪羊?无辜?就算他们当时是被利用,难道他们私下承接杀人越货的勾当也是假的吗?”
“你就因为他们可能‘无辜’于某一桩案子,便轻易放了?还任由他们大摇大摆出城?!”
她的质问如同利刃,直刺慕辞试图掩盖的某个角落。
他脸色沉了下来,那段回忆涌上心头。
这件事,确实是他决策中的一个失误,因轻敌,因想当然,导致派去跟踪的几名精锐弟兄遭遇伏击,无一生还。这是他不愿回想、引以为耻的败笔。
“此事已过多年,其中牵扯复杂,并非你想象那般简单。不必再提。”他避开她灼人的视线,语气强硬地终结话题。
不必再提?
她全家上下几十条人命,父母血海深仇,就换来他一句“不必再提”?
沈望舒看着他回避的姿态,心彻底沉入冰窟。她死死咬着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关于苏家灭门的惨案和那鱼鳞状刀伤的指控。
现在还不是时候,毕竟还要联手对抗谢景钰。
她极慢、极慢地直起身,收敛眼中所有的情绪,只剩下死寂般的冰冷。
“好,我明白了。”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决然转身,朝着厅外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碎冰上,冰冷而刺痛。
就在她即将迈出门槛时,可能是因方才情绪太过于激动,向外走时,腰间那个从草木香坊得来的、装着岩兰草的精致香囊,绳结悄然松动,滑落下来,“啪”地一声轻响,掉在了光洁的地面上。
那抹突兀的、不属于府中惯有熏香气味的淡雅香气,悄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那抹清雅的岩兰草香气幽幽散开,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慕辞心中燃起的火苗。
就在沈望舒下意识要弯腰去拾的刹那,慕辞已先她一步,俯身将那个香囊紧紧攥在了手中。那熟悉的、曾日夜萦绕在他前世噩梦里的气息,瞬间撕开他试图尘封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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