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五月的风裹着落日余晖掠过亭台楼阁,檐角铜铃被拨动,清音飞溅。
得胜楼二楼的轩窗半阖,一人探出眼去,扫了街上一圈,道:“崔熠的影子都没见着,不等他了,先上菜。”
话虽这么说,谢于寅重新落座时,只吩咐伙计添了一壶松萝茶,嘴里还念叨着:“喝个水饱,今日这账探花郎别付,等崔熠来了让他出银子。”
伙计送完茶,轻手轻脚退出去关了门,雅间内三人围坐在案旁,被唤作“探花郎”的江玄清起身,一手捋袖,一手提壶斟茶,动作行云流水。
壶嘴一倾,茶汤注入白釉盏中,嫩绿茶叶翻浮舒展,清香四逸。
将茶盏推至谢于寅眼前,江玄清缓声道:“戒骄戒躁,早说了今日我请,不好食言,崔熠才回都城不久,下次再宰他吧。”
席间交谈几句,雅间内的第三人却一直没开口,只默默品他的茶。宗泽性子沉静,这两年越发寡言少语,三人相聚只有两人在说的局面已是常态。
谢于寅接过香气浓郁的茶,说出口的话却带着酸味:“你们一个入了翰林院,一个到吏部任职,与我讲讲其中风光?”
三人自小相熟,长辈们不是当官的就是勋贵,不曾想,除了谢于寅,没人走恩荫的路数。
江玄清是“新鲜出炉”的探花郎,簪花打马游街,不过两个月之前。
宗泽也是二甲进士,在都城堂堂正正谋了六部主事的差事。
他们二人全是刻苦与实力,只有谢于寅出身平阳侯府,靠着背后的关系,不费吹灰之力地当上了金吾卫的指挥佥事。
不劳而获的谢于寅瞅着眼前两人,心口堵得慌。年前快考试的时候,这两人都说“只是试试,无甚把握”,他还乐呵呵地说金吾卫有空位,各自家里走点关系,三人能当同僚。
如今想来简直自取其辱!
谢于寅叹一口气,看来只有崔熠是他的“同道中人”了。崔熠父亲是刚从肃州大胜归朝的镇国公,母亲又是陛下胞妹永安长公主。崔熠跟镇国公去肃州边境打仗,在战场苦熬四年,肃州大捷的泼天功劳就像一场暴雨,去过战场的或多或少都沾了恩泽,升官加爵。
只有崔熠不同,他像是在雨中独自撑了把伞,硬是丝毫军功都没捞到。
照谢于寅说,哪怕是肃州战场上一条狗,回来都能饱餐一两个月,崔熠却两手空空,实力可见一斑。
如此想来,金吾卫指挥同知的位置很适合崔熠,不用像指挥使一样担责顶事,从三品的官职又符合崔熠高贵的身份。
谢于寅正想着崔熠日后能否与他当同僚,听见宗泽说他在吏部成日整理官员履历册,无甚新奇,又闻江玄清道:“我虽是本届探花,不过翰林院除了书,最不缺的就是状元探花了,我约你们是有旁的事想问一问。”
“什么事?” 谢于寅轻啜茶水,随口接话。
江玄清顿了顿,道:“我是想问你们觉得顾三姑娘如何?”
此话一出,就连宗泽都瞪大了眼睛,更别说谢于寅直接被一口茶呛了,咳得撕心裂肺。
顾三,顾令仪,户部尚书之女,江玄清打小定下的未婚妻,他们自是都知晓的。
从前友人之间,他们从未讨论过顾三,不说男女有别,顾三还是江玄清的未婚妻,不可轻慢。
咳嗽渐停,谢于寅思绪翻得飞快,江玄清说这话是何意?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两月前江玄清金榜题名,如今要来炫耀他即将成亲?
江玄清在两个孤家寡人面前炫耀未婚妻不地道,但谢于寅还是给面子地捧场。
“顾三貌美,整个都城都是数得上号的,你的确好福气。”
谢于寅的夸赞与他这个人一样肤浅,宗泽得体许多,他道:“顾姑娘聪慧,我曾在弈山棋馆碰见过她,她破了镇馆的残局不说,我与她手谈一局,差她远矣。观棋如观人,从棋风看,顾姑娘做事有章法,极有主见。”
两人说完,江玄清却压了压眉峰,不见喜色,谢于寅与宗泽交换眼神,嗅出些不寻常。
谢于寅眼瞧着方才还劝他“戒骄戒躁”的江玄清皱着眉举起空杯往唇边按,自是喝了个空。
宗泽将茶壶往江玄清身前推了推,问:“这是怎么了?”
江玄清没斟茶,他垂眸看着空茶杯,道:“如今我、我家……都在考虑退婚的事。”
***
“堂姐婚期定在哪一日?”
户部尚书府,稀薄的日影越过中门,映入二堂偏厅,透过高窗落在案几一角。顾令仪合上手中账本,抬眼见堂姐顾知舒盯着自己发愣,出言问道。
“啊?”顾知舒回神,“定在下个月初八,母亲和刘家夫人托人算过,说那日大吉。”
“选一个黄道吉日,这桩婚事必然和美。”顾令仪嘴上说着套话,手上将账册归拢码齐。
大堂姐两年前出嫁,如今府上就顾令仪和顾知舒两个未出阁女子,两人年岁相仿,这理账自然是一块学。
账既看完,顾令仪不想再搁这儿耗时间,微微起身,站到一半,袖口却被人轻轻拽住,顾令仪侧目。
“堂姐是还有什么事?”
今日顾令仪穿一件月白色缠枝莲纹立领纱衫,罗衫轻薄,日光下隐隐透出藕荷色主腰的轮廓。起身时天水碧的裙摆漾开,浮光潋滟。
顾知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那水波似的裙褶走,直到那片碧色渐渐静了,才惊觉自己竟一直屏着呼吸。
她慌忙抬眸,却正对上顾令仪挑眉瞥来的目光——
好似整个傍晚的余晖都融进了这双眼睛里。
容色灼灼,顾盼烨然。
“堂姐?”顾令仪尾音上扬,带着疑惑。
顾知舒这才发现自己还攥着对方的衣袖,慌忙松了手,指尖残留的罗纱触感柔软微凉。她垂下头,脸颊已烧了起来。
指尖在袖中悄悄蜷了蜷,她竭力定了定心神,瞧见自己案前才翻了几页的账册,终于想起要问什么:“都是和伯母一起学的,堂妹怎会看得这般快?”
话说出口,顾知舒便觉不妥,顾家两房如今是顾令仪母亲作为长房长媳掌家,自己这么问,倒像是在怀疑大伯母藏私,给她亲女儿开小灶了。
她连忙找补道:“我是说……我瞧见堂妹你都不用算盘,看一眼就知道数对不对,我很是佩服。”
顾令仪摇头:“我也用了算盘,并非看一眼就知道数目对错。”
见堂姐疑惑地看着动都没动过的算盘,顾令仪举起一只手,道:“这便是我的算盘。”
从前顾知舒不问,顾令仪也没主动卖弄的心思,现下堂姐好奇,她据实以告:“这是一种叫‘一掌金’的速算方法,小时候我和祖父同一个掌柜学的。”
大乾王朝初立都城在南,后面才向北迁都,顾家如今两房人都住在都城,却是分了三波来的。顾令仪父母兄长和祖母最先到,然后顾令仪和祖父边走边游历,在路上晃了两三年才到北都,二房则是三年前借着大女儿婚事来了都城。
这“一掌金”就是顾令仪同祖父游历的那几年学到的。
“初学者左手每指以三节分定九数,右手各指定位辨数,”见堂姐目露茫然,顾令仪换个说法,“就是将左手视作一架五档的小算盘,用右手五个指头来点按这个小算盘,等熟练后,只用左手一手,再与心算结合,比拨弄算盘快许多。”
顾令仪俯身,指尖点上堂姐面前摊开的账簿:“一匹妆花缎市价三两七钱,进价二两三钱,路上损耗一成,前三个月铺子里售出一百四十三匹……”
顾令仪左手微动,当即报出一串数字:“妆花缎这一项,合计入账五百二十九两一钱,实际利润一百六十七两三钱十文。”
顾知舒打着算盘验证一番,果然如此。放下算盘,她又学着堂妹点按手指,挣扎片刻后放弃,道:“不行,这‘一掌金’对心算要求高,我算着算着就乱套了,堂妹你实在是很厉害。”
堂姐没学会,顾令仪并不奇怪,虽然相处不多,但她觉得,这个堂姐有些愣头愣脑,时常发呆。三年前,顾知舒刚来都城的时候,顾令仪甚至私下里问过母亲,堂姐精神头是否正常,引得母亲给全府请了次平安脉。
结果是堂姐脑袋没问题,顾令仪被母亲数落一顿,说她如何能在背后议论族姐长短。
见堂姐手指点来绕去,就差抽筋了,面上也露出狰狞之色,顾令仪宽慰道:“学不会也没什么,这方法行商之人多用,也无甚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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