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祝大爷忽然大笑了一声,“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就随便感慨一下。”
他将自己方才在袖子上打的两个结解开一个,扛起靠在墙边的木锨,晃晃悠悠地走出去。
白日高悬,他不断躬腰,将大片药材扬起,光照在他满头的白发上,他哼出一段苍凉旋律,这个老人竟显一种疯癫的仙风道骨。
关雁门和章云烽对视两眼,眼中都是惊疑。
“赶快把药材装好走吧。”关雁门皱了皱眉,“这大爷太奇怪了。”
章云烽点了点头,将视线移回了手中的单子上。
两人飞快地核对好药材,确认无误后,将两个袋口都扎紧,一人一个,拖出了药庐。
祝大爷仍在翻晒药材,眼皮都没抬一下。
小守卫见他们俩出来,帮他们把药袋抬上马背,用麻绳捆好:“二位吃过饭再走吧,现在午时已经过半,二位回去约莫要到申时,而且马儿还要载东西,也该吃点草料了。”
忙了一个上午,两人确实也有些疲惫,也不推辞,道了一句多谢,就牵着马,跟着守卫往饭堂走去。
说是饭堂,其实就是个破木板拼凑起来的棚子,里面用土砖搭了三个大灶,灶上架了锅,里面煮着豆粥。城中百姓不论老幼,整齐地排成三队,等走到灶前,盛饭的妇人就将豆粥搅一搅,给每个人装上一碗。
三人将马送到马棚,返身回来排队。有的老兵腿脚不好,端着碗不方便走,需得有人扶一下,所以队伍移动得不算快。
小守卫见他们都拧着眉毛不说话,若有所思的样子,想起话本子里写的江湖,有些好奇:“江湖是啥样儿的?”
两人回过神,章云烽只是披着江湖人的马甲,哪里知道江湖是什么样子,对上守卫亮晶晶的眼睛,语塞了一下,只能把目光转向关雁门。
关雁门想了想自己在江湖上乱跑的三年,不知道怎么形容,思考了半天:“就是大家看看风景,路上顺便找人打打架什么的?”
小守卫和章云烽脸上都写着“不信”,守卫不可思议地问:“就这样?”
“嗯,就这样。”关雁门回忆了一下自己三年来干的事情,点了点头。
“原来话本子都是骗人的,江湖也没什么意思嘛,跟我们这边一样,打打杀杀的。”小守卫咕哝一句,“顶多我们这边看不了风景。”
关雁门看小守卫整个人都蔫巴下去,好像再也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大侠了,赶紧补了一句:“但是也些快意恩仇,英雄侠客什么的。”
她朝眼睛再次亮起来的小守卫笑了笑:“但是那些都离我太远啦,我只是个刚在江湖上跑了三年的年轻人而已,扯不上什么大恩大怨,也暂时和英雄不沾边。”
小守卫已经兴奋了起来,他看了看关雁门背上那把宽阔大刀,笃定道:“你一定会变成英雄的。”
关雁门一扬眉:“这么确定啊?”
小守卫点头,看着关雁门的目光充满了崇拜:“上午祝大爷要碰你的刀,你一下子就让开了,我都没看清你是怎么闪走的!”
关雁门失笑:“一点轻功步法而已,不难的。”
她想了想自己之前在江湖风闻榜上看到过的那些英雄大侠的事迹,摇了摇头:“而且我也不想当什么英雄。”
这次是章云烽开口了,他有些惊讶:“为什么?”
“当英雄很累的。”关雁门弹了一下自己腿上绑的匕首,“铮”一声嗡鸣,“我这个匕首就是一个曾经在江湖上挺有名的‘英雄’给我的,她干了一件很伟大的事,但是当时的人不觉得那件事是对的。她被追杀到走投无路,最后只能远走他乡,隐姓埋名,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她了。”
“那你怎么带着这个匕首?”小守卫更好奇了,“她不是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了吗?”
关雁门笑了笑:“这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这匕首是她做给她女儿的,但是她当年走得匆忙,忘了把匕首留下来,我小时候刚好想要个小点的刀,她就拿给我了。”
“后来,我出来走江湖,怕把匕首弄丢了弄坏了,本想留在寨子里,她说她和自己的女儿可能这辈子都无法相见了,我出去走江湖的时候带着它,说不定能遇到她的女儿,到时候就当她们母女重逢过了,我就带着了。”
她抬头看了看浩瀚的蓝天:“所以我不太想当什么英雄,现在到处都不太平,我能长这么大已经很幸运了。我觉得,身边有长辈挚友相伴,平平淡淡地把这一生过完,就很好了。”
一代英豪,为了性命,只能归于山林,无法与亲生骨肉相见,连姓名都无法透露,只能渐渐被人淡忘,着实令人唏嘘。
小守卫啧啧摇头,觉得关雁门说得也有道理:“这么一想也是,我们普通人,简简单单地活着就很好了。
“但是,”小守卫话锋一转,眼睛又亮了起来,“我还是想当英雄,话本子上说什么‘挽狂澜于既倒’,多帅啊!”
这小守卫都未戴发冠,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却摇头晃脑的,跟个小大人一样,还文邹邹地蹦古话,关雁门和章云烽都被逗笑了。
几人说着话,不知不觉间已经排到了灶台前。
章云烽和关雁门先取到了饭食,守卫身后排的是一个独腿的老人,他让两人先去吃饭,自己留下来扶老人找到坐的地方之后,再去找他们俩。
关雁门和章云烽于是一起端着碗,找了一块空地,并肩坐下了。
“我终于知道那天刘村长是怎么看出我们在演戏的了。”章云烽低声吐槽,“这纪凉城根本没什么守将,哪来的‘守将女儿’?何况周围几个城池的药材都要从这儿拿,哪怕副将真摔断了腿,也用不着去阳关口取药。”
关雁门回忆起前些日子的乌龙,也觉得有些好笑:“我编理由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些啊。”
“下次还是别说具体身份了,说是城中士卒就行。”章云烽低头喝了一口豆粥。
关雁门横了他一眼:“演上瘾了?”
“那没有。”章云烽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跟关雁门呆在一起的时候,自己的心情就会好起来,他笑呵呵的接了关雁门那个略带无语的眼神,眉眼弯弯地看着她,“主要是吧,以后说不定还得演。”
“随你。”关雁门也喝了一口粥,抬头看了看头顶碧蓝的天空,“我又不用演多久。”
听到这话,章云烽心中一空,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隐隐约约知道关雁门是什么意思,但是话到嘴边,又莫名地涌起一股胆怯,让他不敢细问。
那股很奇怪的情绪在他胸腔中横冲直撞,甚至让他觉得有些心悸,一句话在嘴里来回酝酿了七八遍,他终于开口:“你要走了?”
“嗯。”关雁门仍在看天,阳光晒得人很舒服,她微微有些困倦,所以没有注意到章云烽忽然低下去的语气,“把药材送回檀口我就走了。”
她打了个哈欠,把碗放下,伸了个懒腰,声音欢快:“我三年没回寨子了,打算回去看看,刚好要到秋天了,我回去说不定能赶上今年的新面呢,我庄姨做的面条可好吃了。”
“这样啊。”章云烽强撑着情绪,点了一下头。
关雁门重新把碗端起来,她终于听出来章云烽话音里的失落,转头看向他:“你怎么了?”
章云烽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好像每次有人问关雁门什么时候走,他就会莫名地不太高兴。
这种情绪每次都来得匆促,但因为关雁门每次都会立刻回答,说她不走,所以这种情绪每次都在他还没体会出来时,就“嗖”一下消失了。
这是第一次,关雁门自己说她要走了,于是这一次,那种感情很长的停留下来。这种一股气憋闷在胸腔中,说不出是什么,也不能说出是什么的感觉很难受,让章云烽几乎有些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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