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的时候,谢璇衣已经打点好阿简的后事。
没有惊动太多人,也不能惊动太多人,他这么隆重不合礼数,让谢父知道恐怕免不了一顿斥责。
他还需要仰人鼻息。
等到与阿简玩得好的几个姑娘哭累了,昏昏沉沉睡去,谢璇衣仍然毫无困意。
阿简的柜子里没什么东西,除去几身换洗的旧衣和日用品,还有刚领来的冬衣,她甚至还没怎么穿过。
除此之外,只剩下一只小匣子。府里的侍女都有,多是用来收纳碎银铜板,或放些主子赏赐的珠宝。
而她的匣子里只有药。
瓶装的、盒装的,谢璇衣拿起来的时候,还记得自己是怎样将罐装的药倒进小瓷瓶里,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
他站在床边,微弱的曦光已经能照亮房内部分陈设。
匣子里还有一沓宣纸,被人很仔细得用麻绳卷起来,连折角都罕见。
最新的一页上,还留着崭新的墨痕,满是少女心事。
初七。今日在小厨房里分到了一整块黑糖,和小冬敲了些品尝,甜丝丝的,晚些时候给主子做糖水用。
十六。阿春昨日听了主子讲行记,今日便问我以后想去哪,我说哪里都好,也得出得去才行呀。
廿一。近日风寒不见好,怕是没几日了,不过我看到了雪呢,已经够啦,剩下的,来世再说吧。
……
最后一条是三日前,字体扭曲颤抖,却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廿四。我不想要什么来世了,我已经比太多人幸福了。我希望主子也幸福。
谢璇衣捏着宣纸,力气格外轻,心跳声却比哪一时都要沉重。
仿佛是被人推进一只密闭的玻璃匣子,空气一点点稀薄耗尽,他听不见任何,也感知不到任何,只有一个悲怆的念想还在萦绕着。
只有在这一刻,宣纸的一角才晕开一滴深色的泪痕,冲淡了一旁试笔聚锋的细细笔触。
-
知柳代替了阿简的位置,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跟在谢璇衣身后。
谢璇衣一夜没睡,在车里轻轻揉着太阳穴缓解头痛,听知柳核对礼单的内容。
在谢父对他的便宜弟弟失望透顶时,就嘱咐过他今日来送冬至礼。
谢润官职低微,却能住上远超同层次官员的宅院,全仰仗他那高嫁的堂姐谢瑜。
今日送礼的对象,恰好是堂姐手帕交的母家。
哦,也恰好是欺辱过他的那位钱二少的家族。
谢璇衣眼神从礼单上收回,抬眸间刻意忽略了这些经历。
没有在这些地方斤斤计较的必要了,总归只是数据而已。
谢润厚着脸皮,让他以堂姐的名义递拜帖,谢璇衣觉得可笑,却顺着他的意思照办了。
下人瞧了帖,又见来人,已经大致猜透了谢璇衣的目的,通报过后很快将人请进去。
钱大人倒是慈祥宽容,面带笑意地收了礼,还想留他用午膳,被谢璇衣婉言谢绝了。
他面上固然憔悴,却始终温和知礼,教人平添几分心疼。
见拗不过他,钱大人便不再多挽留,小叙片刻,便传了下人带他离开。
对方也没有几分真心实意,他想,还是少有来往好。
左右不过两步路,谢璇衣的手已经冻得发红,临了要上车回府时,他被那个最熟悉的人冷声叫住。
“谢璇衣,你到底发什么病,糊弄人也得讲分寸。”
谢璇衣抓着车门的手一顿,不禁有些想笑。
“分寸”这个词,在他和沈适忻之间被提起,不免有些荒唐好笑。
“草民岂敢,”谢璇衣将鬓边乱飞的发丝拢到耳后,兜帽上的绒毛随风颤抖,“过几日沈公子的生辰宴,草民没忘,公子莫要再在这些方面伤肝动火了。”
沈适忻在寒气里眯起眼睛,盯着他憔悴而苍白的面容,又瞧见垂头拱手站在他身后的知柳,冷嗤一声。
“不愿意与我做妾室,原来是死了姘头。装什么清高自持,想来是忘记那些摇尾乞怜当丧家之犬的日子了。”
一口气猛然冲上谢璇衣的胸腔,从鼻腔到肺里一片冰凉,喉咙里几乎翻涌着血腥气。
他猛然扯掉兜帽,第一次敢有对沈适忻怒目而视的胆魄。
一步一步,谢璇衣走到沈适忻面前,抬头紧紧盯着他:“沈公子,慎言。”
沈适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才勾起唇角,不知是讥讽还是嘲弄。
“难怪穿得这么素。”
“想要俏,一身孝,改日便叫那几个丫头也穿素衣。”
在这种语境里,代指的对象便变得具体而特殊。
谢璇衣的手在衣袖里攥紧又泄力,蹂躏着袖口处的布料,掌心鲜艳的血痕层层叠叠,他已经快要到达忍耐的极限了。
就快了,没几天了,等到他完成了这个小世界的任务,他要好好活。
他再也不要接情感类的任务了。
沈适忻微微偏头,如愿看到对方服软、走开,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舍得对他说。
狐朋狗友萧隽在马车里看完全程,才踩着飘飘浮浮的步子从他身后靠近,啧啧称奇。
“沈公子魅力犹殊啊,他竟然这都能忍住不骂你。”
沈适忻手里的折扇坠着金珠蝶贝,华贵非常,却被主人不甚在意得抛在空中转了两圈,珠坠哗啦啦作响。
“当然,他死心塌地得很,又实在低贱得很。若不是怕祖母怪罪,抬进来做男妾也甚是有趣。”
萧隽笑嘻嘻和他打趣一阵,左右不过“谢璇衣不配”“得趣人不少”云云,之后便前后脚进了钱府。
身后的小厮抬着大大小小的礼品,鱼贯而入。
谢璇衣的马车和沈适忻背道而驰。
马车里,帘子被马车飞驰带起来的风吹得群魔乱舞,无端让人心烦。
谢璇衣从腰间的小锦袋里取出那枚玉,那种几乎泛着恶心的痛觉又在作祟,让他几乎有将它丢出窗外的冲动。
几番冷静,谢璇衣最终没下得去手。
他摩挲着玉,在正午的阳光下照了照,他前些日子忙里偷闲,靠系统恶补玉雕审美,已经简单雕出些雏形。在阳光下一照,纹理细腻,温润漂亮。
可翻到背面的时候,玉上却有一道不深不浅的裂痕。
裂痕并不影响整块玉的构造,却足够显眼,足够让人心痒作祟。
就像……一根倒刺,一丝木屑刺进皮肉里,小,却难以忽视,像是某些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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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简来府上的时候,爹娘便只认钱,全然不在意女儿的死活,对她来说,谢璇衣便是能托付的人。
按谢璇衣的规矩,他不喜欢古代的停灵,只出钱置办了棺椁,寻好西山迎风一面山清水秀之处,两日便将人葬了。
这里的水汽更丰盈,想来落雪也会比别处早,他想,阿简会喜欢的。
其余的衣裳和小丫头的一缕头发,他则亲自收起烧尽,尽数洒在了流向北方的河里。
一切后顾之忧全部解决,松懈下来的时候,谢璇衣忽然想起上辈子看过的一句话。
生命的尽头并非死亡,而是忘记。
他忙前忙后的时候,谢父并不在乎他身边的丫鬟换成了谁,又或许根本不记得阿简的脸;孙淑娘为儿子的罪证焦头烂额,对他不过一点头,眼里的怨气几乎快要藏不下去;其他院里的侍女小厮麻木在日复一日的工作里,不在乎多谁少谁……
记得阿简的只有他们几人,却又像木雕刀削出来的一样,锋利尖锐,光影分明。
原来忘记一个人,又那么简单,又那么难。
夜里,谢璇衣在烛火下完善玉佩细节,照例向系统询问进度。
今日不同往日。
“宿主:谢璇衣,任务进入谨慎状态,请随时留意变故。”
谢璇衣一愣,尖锐的刀擦过玉,划伤了手背,曳拖出长长的血痕。
他紧抓着系统的话不放,呼吸急促起来:“什么叫谨慎状态,是不是快要完成了。”
系统不语,只留下谢璇衣紧张难眠。
次日是沈适忻的生辰宴了。
也是他……给这段狼狈又可笑的情绪寄托找到的坟冢。
明日之后,无论任务完成与否,一了百了。
一根银刺扎进心里,拔出来很痛,可是如果放任之,只会一次次红肿发炎,加剧它的存在感,直到刻骨入髓,痛彻心扉。
他很傻,却不能一直那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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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冬至没几日,京中很热闹,又正逢使臣来朝,街上流通起不少来自其他地域的新鲜物什。
沈适忻不喜欢太早起操办,索性将时间推到了下午,留一众赴宴的宾客用晚饭。
知柳给谢璇衣挑了件靛蓝色的外袍,被他亲自换掉,改成了浅杏色。
只当作主子还在为阿简伤心,知柳没有多问,只是小声嘟囔两句:“主子穿蓝色分明更好看,月白色也很素呀。”
谢璇衣笑了笑,把装着玉佩的小盒子盖好。
他遇到沈适忻那天,穿的就是这样一身衣裳,既然从这里开始,便从这里结束。
彻底结束。
赶到沈府,谢璇衣才算第一次正儿八经观望沈家高大的建筑。
由下人核验后,谢璇衣进了沈家的前院。
从刚刚在车上,系统的警报就一直在提示,微弱的电流声在耳朵里窜来窜去,他几乎没空分神。
哪知只一个分心的功夫,他被人强行从门里拖到大门口,险些踉跄摔倒。
“谢璇衣,你也配参加沈公子的生辰宴?”
尖锐刻薄的嘲笑如同曾经的每一场噩梦,谢璇衣没想到,连沈适忻的生辰宴,他们都要闹出些幺蛾子看自己的笑话。
“他邀请了我,我为何不能来。”
谢璇衣后退两步,绕开几人身手能碰到的范围,皱着眉盯着。
他不希望连结尾也是乱糟糟的,更何况脑子里的警报作怪,他也没有闲心应付这几人。
赴宴的人群里,不少好事者已经竖起耳朵听起笑话,一个个闪过的目光,仿佛都在讥笑他惨淡无终的过往。
正这个时候,沈适忻出来迎赴宴宾客。
隔着很远,谢璇衣就能听到沈适忻那位朋友嬉笑的声音。
他还是难以改变,听到沈适忻的名字就无可避免地心乱如麻。
可是下一刻,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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