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盛京。
万安桥琼林巷徐家,徐二姑娘身边的小丫鬟山栀避开前院的下人,穿过曲折的游廊,一路小跑回到关雎院,见绿绮守在屋外,才放慢了步子,露出腼腆的笑来。
“绿绮姐姐,姨娘可还在里头?”
绿绮将青花瓷碗搁在缠枝莲纹托盘上,碗底残留的乌梅饮子泛着酸涩气息。
“自未时三刻就在榻前守着,帕子都绞了七八回。”她说着掀起湘妃竹帘,“快些进去吧,姑娘方才还问起前院的动静。”帘影晃动间,隐约可见杨姨娘单薄的背影,正将浸了薄荷汁的巾帕往姑娘额上敷。
山栀道了谢,进了屋,一缕艾草苦香混着热浪扑面而来。
六月酷暑难耐,达官显贵及其家眷可享用冰鉴解暑,可徐二姑娘是家中不受宠的庶女,她的份例里是没有这种贵物的。
山栀心里有些埋怨,却不敢多耽搁,快走几步向坐在床榻边的杨姨娘行了一礼,方把目光转向自己主子。
“姑娘,奴婢打听清楚了。”
褪色的青纱帐被账钩束着,徐二姑娘徐清音拥着泛黄的竹夫人斜倚炕柜。那纳凉旧物裂开的篾片在她皓腕上印出红痕,倒似戴了串珊瑚钏。帐顶悬着的驱蚊香囊漏下几星艾灰,正落在她翻开的《水经注》间。
“今日又是哪户人家?”清音嗓音带着暑气熏出的沙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竹夫人凸起的纹路。
“回姑娘,是沈家遣了官媒来,奴婢躲在垂花门后瞧得真真的,外院正堂供着三尺高的血珊瑚树,那冰蚕丝足足摞了十二匹,比人都高。”
山栀踮脚比划着,鬓角汗珠滚进交领,她顿了顿,瞥见雕花槛窗外几簇绣球正簌簌落着花瓣,“沈家的管事娘子还捧着一匣子南珠,颗颗都有莲子大呢,说是沈三公子补赠大姑娘的生辰礼。”
清音黛眉微挑,似乎并不意外。
上月端午节,华阳公主在府邸设下荷风宴,邀请了众多名门贵女和青年才俊。
徐家本不该出现在那张描金请柬上。家主徐臻虽顶着都水监丞的官衔,在簪缨世族眼中不过是暴发户。徐氏祖辈在江宁府平湖县靠经商发家,在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月里,与那些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相比,徐家显得微不足道。
况且徐臻去年冬月才内迁入京,半年光景尚不足以让徐家在盘根错节的官场中站稳脚跟,更遑论跻身华阳公主的瑶池宴。
然而,徐家大姑娘徐清滟托其好友沈朝盈的福,得以陪同赴宴。
那日宴至酣时,九曲回廊间忽起骤雨。
华阳公主凤眸掠过满池红蕖,忽而将青玉酒觞往案上一顿:“既赏的是接天莲叶,诸卿便以荷为题,偏不许带半个'荷'字,吟一首五言诗。”
这可难倒了一众小姐。
纵使有人会些诗文,可要短时间内完成公主的要求,若非才学渊博,只怕是作不出什么好的诗作。
当下满庭寂寂,唯有锦鲤跃水的泠泠声,云鬓华服的贵女们垂首盯着青玉案,绢帕绞得死紧。
华阳公主广袖扫落琉璃盏,醉眼乜着满庭贵女:“都说诸卿是饱读诗书的,怎的满塘风荷竟榨不出半句珠玉?”
恰在这时,一道婉转动听的声音响起。
“臣女徐清滟,愿斗胆一试。”
这一声倒是为华阳公主解了围。华阳公主大手一挥,抚掌而笑:“好!不论作的如何,本宫都有赏!”
这是徐清滟入京后,头一次参加贵女们的宴会,但她丝毫不怯场,向公主借来张焦尾古琴,奏了曲《静观吟》,末了缓缓吟出:“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脱口而出的吴侬软语,酥软了满庭贵女的骨缝。
可想而知,那日徐家大姑娘大出风头,冠绝群芳。
当夜华阳公主的赏赐装满一辆马车,金银珍宝、绸缎布匹琳琅满目,还派府里的嬷嬷亲自送徐清滟回府。
不过旬日满城皆知,徐家女郎素手拨弦惊鸿瑶池宴,西市说书人醒木一拍,半年前被笑作'平湖莼菜'的徐家嫡女,竟成了“三岁能辨宫商羽,七岁可拟鲍参军”的传奇。
徐府门前的石狮子上,不知何时缠满了各家媒婆的鸳鸯帕子。
徐家主母谢氏掐着礼单坐在榻上,蔻丹划过媒人递来的庚帖:“张家公子眼角有痣,克妻;王家儿郎爱吃羊肉,膻气。李侍郎家的公子倒是清贵,可惜耳后那颗黑痣破了官相……”
今日登门的媒人,是为大理寺□□上的嫡次子沈璋而来。
山栀绞着鹅黄汗巾子,额角沁着汗:“夫人一见沈家送来的礼单就笑开了,瞧着倒是对这桩婚事满意得紧,可那官媒娘子……”
“舌头被猫叼了不成?”杨姨娘指尖叩了叩案几。
山栀被茶盏相击的脆响惊得瑟缩,慌忙屈膝:“那娘子话里话外透着轻慢,说什么沈三郎二十岁就领了三等侍卫衔,圣上南巡时还赐过墨宝,是御前行走的红人,配咱们大姑娘委实屈就。听那话的意思竟像是……像是咱们徐府要烧高香才能攀上这根金枝。”她突然噤声,惶惶望向屏风后。
纨扇倏地停在半空,清音朱唇勾起讥诮的弧度。
这可不就是乌鸦攀了凤凰枝?
要说那沈家,祖上出过三朝帝师,门前御赐的“经世济民”匾额至今仍用明黄锦缎罩着。如今当家的沈柏胥执掌大理寺刑狱,嫡长子尚了华阳公主,三郎沈璋更是弱冠之年便佩着御赐金错刀出入宫禁。
这般泼天的富贵,偏教那日赏荷宴上,沈三郎惊鸿一瞥,就此将徐家嫡女的模样烙在心头,直追着徐家的车轿要讨一支玉搔头。
然而,高门出身的沈夫人,又怎会瞧得上小门小户出身的徐清艳?长媳华阳公主出嫁时,十里红妆直铺到朱雀大街,那才是配得上玉堂金马的排场。何况沈家自诩百年清流门第,岂是铜臭堆里打滚的商贾能比的?
偏生沈璋着了魔。
青玉佛前长明灯明明灭灭,照见少年郎跪得笔直的脊梁。素日里最讲究锦衣玉食的人,生生熬得唇色发白,仍死死攥着徐清滟遗落的那支银簪。
“母亲若不应,儿便跪死在此处。”
看着幼子清减的面庞,乔氏终究咬着牙将合婚庚帖塞进官媒手中。尽管如此,乔氏心中依旧愤懑难平,怎会轻易就让徐清滟进门?
而那官媒娘子最是七窍玲珑心,临行前瞥见乔氏揉皱的帕子,便知该往哪处使力。她斜睨着徐府门楣上斑驳的彩画嗤笑:“要我说,沈三公子这般龙章凤姿的人物,便是配天家贵女也使得。”
碎金似的日光里,沈家送来的聘礼直堆到廊庑尽头,可那官媒娘子涂着丹蔻的手指拈着滚金礼单,倒像是在施舍街边的乞儿,也难怪连山栀这个木讷的小丫头都看出了端倪。
雕花窗棂漏进一缕斜阳,正巧映在杨姨娘的侧脸上。她摩挲着果盘里的杨梅,眉间深如沟壑的褶皱倏然舒展,夹着一丝幸灾乐祸,像是暴雨初霁的阴云裂了道口子。
“然后呢?”
山栀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说:“那些人走后,夫人摔了整套霁蓝釉茶具,碎瓷片溅到地上到处都是……大姑娘死死攥着合婚庚帖,什么都没说。”
“好!好得很!”杨姨娘忽然拍掌而笑,鬓边步摇乱颤,“到底是嫡出的体面人,被个婆子这般羞辱,竟还巴巴地要嫁过去,真是好气度!”
杨姨娘心里酸得厉害,话中尽是冷嘲热讽。
“可惜啊,山鸡再怎么折腾也成不了凤凰,嫁到沈家又如何?日子还长,且看她能风光到几时。”
“姨娘慎言。”清音将茶盏重重搁在红木方几上,震得瓶中半凋的白茉莉又落两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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