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翻进院墙,晏回心中就暗道不好。出来之时就觉得天气阴冷憋闷,罕有月色,这刚刚一炷香的时间,竟是下起雨来。
雨帘里的身影只是一个纵跃,便消失在院墙笼罩出的暗色之中。
下人的房间较之主人的卧房低矮逼仄,两张小榻对向而放,对面的翠竹睡得正香。窗格被缓缓推开,晏回轻手轻脚地翻进屋来,吹灭了尚在燃烧的安魂香。线香只剩下一点尾巴,马上就要没在隆起的香灰里。
还好,正巧一炷香的时间。
晏回脱去身上的夜行衣,妥善藏好,垂头看向自己内着的里衣。饶是她敏捷过人,可里衣还是受了潮,此刻黏在身上被夜风一吹,湿冷难耐,她刚准备将里衣换下,天空中轰地崩开一声炸雷!
这春雷憋了一整个冬天,此刻骤然解放,声音大得响天彻地,肆意畅快,只觉地面都跟着摇了三摇。对面的翠竹被这声惊雷骇得猛地坐起身来,迷糊地左右瞧了瞧,嘟囔道:“哪里放炮了吗?”
朦胧的睡眼瞥到正坐在床上的晏回,脸色登时不好看起来,使唤道:“傻坐着干什么,还不快把窗户掩好!”
晏回也佯装被惊雷震醒,喏喏称是,脸色惨白地站起来关窗户。
只听身后的翠竹尤不罢休地训斥着:“真是……呆头呆脑的……”紧接着,皮肤与锦被的摩擦声响起,晏回不用回头,便知道翠竹又蒙头盖脸地会周公去了。
驯顺地掩好了窗户,晏回看了一眼翠竹床上高高隆起的被褥,眸中闪过一丝亮色。她没有回榻上休息,也没有换上一身干爽的衣裳,反而迎着冷雨,推门而出。
就在方才翠竹嘟囔咒骂的当口儿,她隐约听到了一声压抑惊恐的尖叫。那尖叫声传来的方向不是别处,正是大夫人的卧房!
那大夫人平日里若冰雕雪砌的菩萨般寡言讷语,除了无忧草那次皆喜怒不形于色,此番失声尖叫,倒不失为借机刺探的好时机。
等到晏回着急忙慌地冲入大夫人的房间时,她单薄的里衣已经被雨水浇透了,没来得及穿好的鞋子圾拉着,鞋壳儿里汪着一层冷水,还跑掉了一只。披散着的长发一条一缕地贴在脸颊上,蜷曲在锁骨上,更衬得晏回的脸色惨白一片。
“夫人,你怎么了?”
缩在床榻上的大夫人崔氏形容狼狈,似乎比淋了夜雨的晏回还要凄惨上几分。只见她双目惶乱地大睁着,整个人蜷缩在床角,瘦削的双肩高高向上顶起,将纤弱的脖颈藏匿其中。她用双臂紧紧抱着腿,用力之大几乎要将自己折断。
寂静的夜里,除了屋外滂沱的雨声,便只剩下大夫人崔氏牙齿磕碰发出的“咔嗒”声。
“夫人!”晏回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床前,将锦被仔仔细细地披在崔氏的身上,用自己湿淋淋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大夫人崔氏的胳膊。
“夫人别怕,婢子在呢!”
崔氏凄惶地抬眸,魂不守舍地望了晏回一眼,瞳仁晃动间,隐约有着水光。她一言不发,床下的婢子也始终乖顺地站着,直到她感到锦被中的温度逐渐升高,直到那婢子脚下汇聚出了一汪小小的水洼。
崔氏终于开口了。
“翠竹呢……”
翠竹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丫鬟,从小一起长大,平日里最是亲密。近些年来,她双耳不闻窗外事,只知吃斋念佛,与翠竹的交流也少了许多,但说到底,心里还是记挂信任的。
“翠竹姐睡得沉,婢子便没吵她。”晏回老老实实地应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不健康的潮红,想来是冻着了。
“那你来作甚……”崔氏垂下双眸,声音又弱了几分。
“婢子担心夫人。”晏回道。
“你……不恨我?”
晏回用力摇了摇头,湿漉漉的发在空中甩出晶莹的水珠:“夫人惩罚婢子,是婢子的错,婢子不怨更不恨。”
“婢子只希望……夫人能开心些……”
崔氏闻言抬头,从扎紧的锦被□□出两道灼灼的视线,紧盯在晏回的脸上,似乎在盘问着什么,验证着什么。晏回不辩解,亦不闪躲,只是乖巧地立着,满脸都是任人宰割的温顺,如同一只暴雨中迷失的鹿。
良久,崔氏长叹一声,声音轻而又轻:“这与你无干……你回去吧。”
此时,晏回身上的里衣已经被夜风吹得半干了,屋外的雨势渐弱,微薄的月色如同包袱皮儿中隐约可见的一锭银子,影影绰绰。她伺候崔氏饮了两口热茶水,又袅袅婷婷地对崔氏行了个礼,方才冒着雨往回走。
她能感受到,崔氏那凄惶闪动的目光,始终扎在她的背上。
* * *
第二日。
经历了一整夜的大雨,空气里的土腥气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余鼻尖若有似无的青草香。晏回搬了个木盆,借着水缸中积攒的雨水,洗着衣服。
“唰啦,唰啦”,有节奏的搓衣声在院儿中回荡,而在这声音的掩盖之下,一双装饰华美的如意云头履踏进院来。
晏回没有抬头,只作浑然不知之态。清晨的阳光斜斜地洒下来,映亮了她低垂的侧脸,以及脸颊上淡淡的指痕,如同倏然绽开的五瓣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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