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冰覆地,上下如银,车轮呲溜打滑,引得马车里的小女娃左颠右晃。
“这丫头缺了根手指,夫人说不能要。”
奶娘颤巍巍的声音传来,兰翠一把捂住小藏春的耳朵,可车外马夫的嗤笑还是漏进来:“早说了尼姑庵里养大的孩子晦气,偏大少爷非要接回来。”
藏春额头滚烫,眼睛因痛苦而紧闭,兰翠将豆丁儿大的女娃揽在怀里,“二小姐,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可以到家了。”
马车终于摇晃着停下,碎雪如絮,覆在门匾一角,藏春还是认出了那模糊的“戚宅”二字。
她烧得双腿发软,看满地的雪只想一头扎进去,迷糊间听见兰翠嘀咕:“都知道二小姐今日归家,怎的没人出来接?”
赶车的马夫啧了一声,满是不耐,“赶紧进去吧,你一个下人管恁多闲事。”
兰翠张嘴欲辩,一口冷风呛入喉中,只得缩着脖子噤了声。
“谁说没人接?”
清朗的少年声音穿透风雪,兰翠仔细觑着眼,才从扑面的雪沫里认出那端正的身影,“呀”了一声,“大少爷?”
戚风堂一脚撂开许多雪,急得小四敞追得脸红脖粗,在后头直喊:“大少爷慢些,二小姐又不会飞了!”
初到戚宅,戚藏春本能地害怕,见来人走近,更是怯怯地往兰翠身后缩去。
十岁的少年疾步上前,腰间一枚错金点翠的玉佩,在雪光中灼灼生辉,那是他亲手所制,连铺子里的老师傅都叹绝的好手艺。
他蹲下身,与藏春视线平齐,指尖拂过她烧得通红的小脸,忽然从袖中抖落一串剔透的琉璃珠,“二妹妹拿着,这个比雪好看。”
藏春望着珠子亮烁的光斑,一时竟忘了闪躲。
漫天飞雪,银花飒飒,戚风堂牵起她冰凉的小手:“别怕,哥哥带你去见人。”
少年一身素净白绸衣,眉眼清俊柔和,在藏春小小的认知里,比邻居家那只白色带黑斑的狗儿还要……嗯,那个词好像是风度翩翩。
只是他牵着自己的手,却有些粗粝僵硬,指间的茧子磨得她生疼。
戚家很穷吗?需要他每日做许多活计?藏春小小的脑袋想不明白,她想悄悄把手往回缩,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戚风堂只当她胆怯羞涩,一路稳稳牵着,将她带进了暖阁。
戚家是寻常的两进商贾宅院。
暖阁里,戚老夫人盘腿坐在炕上,拿着逗弄竹猫的玩意儿引着牙牙学语的风林玩耍,宋明音对着澄亮的窗子做针线,杜姨娘正给文芝编着辫子。
厚重的棉布门帘掀开,裹挟着一股寒气,戚风堂带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屋内众人的目光齐齐扫了过来。
宋明音膝上的针黹筐翻倒,一个茜草红色的绒线团子滚落出来,轱辘几个圈,停在了藏春脚边。
“捡起来。”
她声音发冷,“既然大郎执意接你回来,从今日起,你需记着三件事:一不许进正院佛堂;二不许碰你哥哥的衣物;三——”她的目光刮向藏春蜷着的左手,“别让人瞧见你那指头,还以为我们苛待了你。”
屋内霎时落针可闻,其余人也都不吭声。
戚风堂一步上前,拉起正弯腰拾线团的藏春:“娘,那算命道士的胡言乱语,您还要信多久?”
藏春缩在戚风堂身后,大气不敢出,宋明音脸色铁青,正要发作,忽听一旁的戚老夫人咯咯笑起来,儿子公然顶撞,又兼婆母疯癫搅局,她不禁气闷。
“娘,姨娘,祖母,今天是二妹妹归家的日子。”戚风堂再次强调,语气带着坚持,藏春从出生就被送走,初次归家,不该是这般待遇,这不公平。
“是啊”,杜姨娘给文芝编好最后一绺辫子,笑道,“到底是咱们家的孩子,出落得多水灵,藏春,我是你杜姨娘。”她轻轻推了下文芝,“快叫二妹妹。”
“嘁,什么二妹妹,”戚文芝蹬蹬蹬跑到藏春面前,扯开眼皮做了个极丑的鬼脸,“姨娘骗人,我压根没见过她。”
“文芝,不得无礼。”戚风堂教训弟妹时初显沉稳气度。
“姨娘你看,大哥哥就知道凶我!”文芝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扭头就冲出去玩雪了。
藏春晕乎乎的,咬着唇将卷好的茜草红线团轻轻放在宋明音手边的矮几上,轻轻地唤了一声:“大夫人……”
宋明音那声“嗯”几乎听不见。
杜姨娘随手抓了两块甘草梅子塞给藏春,笑着打圆场:“往后就安心住下,跟文芝姐妹俩好好一处玩儿。”
听她们你言我语,戚老夫人觉得无趣,冷不防伸手就抢藏春手里的梅子,塞进自己嘴里吧唧嚼吧起来。
众人习以为常,只有藏春惊得呆住,委屈巴巴的小脸皱成一团。
戚风堂含笑递给她两块干净的梅子,“二妹妹别怕,祖母前年生过病,如今心性如同孩童一般。”他看着女娃眨巴着的大眼睛,被抢了梅子也不哭不闹,乖巧得让人心疼,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细软的头发,“简单说,祖母和二妹妹差不多大。”
“大郎,别光顾着说了,”宋明音板着脸催促,“赶紧去铺子,你爹该等急了。”
戚风堂无法,只得起身离去。
藏春住进了东跨院的厢房,折腾一天,她早已精疲力尽,眼皮打架,难受得直哼哼。
兰翠用烈酒沾湿布巾给她擦拭身体降温,激得她浑身哆嗦。
她眉头紧锁,唯有攥紧的拳头不肯松开,兰翠轻轻掰开她手心,里面依旧是那片干枯的橘皮。她目光又不免落在那截缺失的尾指上,语带怨怼:“庵里那些姑子心肠都黑透了,但凡上点心,也不至于让个芝麻大的孩子自己玩刀。”
奶娘颤巍巍地进来,眯着眼也瞧不真切,兰翠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把手中布巾一扔:“奶娘您赶紧回去歇着吧,明日我就回了夫人,我一个人照看二小姐尽够了。”
“你跟我嚷嚷有什么用,小孩子生个病,兴许睡一觉就好了……”
争吵声在戚藏春耳边断断续续,像许多只恼人的鸟儿在聒噪,她昏昏沉沉地睡去,意识在戚宅的陌生寒冷与那个遥远的栽满橘树的河边小屋之间飘荡。
高热中,她梦见娘亲将她推上马车:“小呓记住,从今往后,你姓戚。”
温柔的娘亲狠狠将她推远,她迈着小短腿拼命追赶,重重摔在雪地里,满脸雪渣,突然,一队黑甲骑兵冲散人群,传来什么东西“咔嚓”的脆响。
“二妹妹。”戚风堂的轻唤将她拽回现实,藏春这才发觉,自己竟将那片干橘皮掐出了汁水。
她昏睡了一个长久的下午,脸蛋烧得红扑扑的,天色已擦黑,窗外积雪积了厚厚一层。
大夫诊过脉开了方子离去,戚风堂让兰翠跟着去煎药,奶娘还在床边守着。
“奶娘,您先回去歇息吧。”
“可二小姐还烧着……”
屋里只点了几盏麻油灯,戚风堂怕烟气呛着她,又灭了两盏,光线愈发昏沉,奶娘佝偻的身影挡在床前,遮住了本就微弱的光,戚风堂低声劝慰,好说歹说总算将人劝走了。
他独自留了下来。
一双带着凉意的手轻轻覆上藏春滚烫的额头,她还是想娘,想哥哥,想姐姐……她挣扎着睁开眼,朦胧中看见一张陌生的脸,惊惶地想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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