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子监出来以后,苏听砚反而没急着去找赵述言。
玉京有一处雅居,名唤云山乱,有京都桃源,水云仙境的美称。
此处贤才云集,权贵盈门,无数文人墨客皆爱来此饮酒交友,高谈阔论。
这云山乱正是陆玄的地盘,他也时常会来此同自己党流酣歌畅饮,是处销金窟。
苏听砚以前从未踏入此处,今日却破天荒的来了。
他本听说今日陆玄也会来,但当他来时,陆玄却还未到。
于是苏听砚自行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他来得无声无息,未曾引起他人注意,只惹了少数小厮侍女偷偷打量。
初冬炭火烧得不旺,堂里也暖乎乎的,还有阵阵浓香袭来,令他有些昏昏欲睡。
厅中古琴声响起,是侍女轻拨《平沙落雁》,琴声与水榭外流水声相融,为室内凭添一丝凄清意境。
酒壶续了三巡,室内众人宣纸上皆落满诗句与画稿。
笑声与谈论声伴着香风与琴音,漫过清河水面,倒成了玉京冬日里的雅致之景。
陆玄踏进云山乱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满室欢歌笑语,唯有一人独倚角落的栏边。
那人未着官袍,飞霜三两点,从檐际清冽地化为白玉落下,轻冰相坠,也微微打湿他的肩头。
他缄然凝视着湖中,厅里素灯燃着几盏,映得他骨相比这凄冬还要冷,偏又生着一对温莹如翡的眼眸,细眉入鬓,像道格格不入的春风。
他掌中握着只小巧的白玉杯,指骨莹白,显示他应当也喝了些酒,有些醺然了,嘴里轻轻哼着些什么。
陆玄瞳孔难以自抑地缩了又缩。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苏听砚。
更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苏听砚。
这云山乱里愈发热闹,大家你言我往,畅谈诗词,高论政事。
陆玄穿过人群,走到栏边,这才听清了苏听砚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小鸭子……冬天了,湖边居然还有这么多小鸭子……”
“一只,两只,三四只……”
“七只,八只,哈,有十一只。”
无法形容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可陆玄从未有过此种感觉。
来他这里的名流雅士很多,大多喜欢卖弄文采,装腔作势。
或吟风弄月以显才情,或指点江山以彰见识。
可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是来这里数鸭子的,尤其还是这位当年一举中第,大魁天下的内阁大学士。
陆玄按捺住心底那股澎湃喷薄的悸动,不动声色地坐到苏听砚旁边,和对方一同去看那湖边憨态可掬的小鸭。
此处是他的地盘,这栏边他也坐过无数回,这次一坐,却觉得花花世界,喧嚣尽褪,一片繁华中,只能容得进眼前这人不染俗尘的眉眼。
这冬天,竟枯木逢春了。
他哑了声,低低问道:“苏大人,不知你可还记得,当年你高中时,路过这云山乱的场景?”
那时候,街头锣响与欢呼几乎传遍了整座玉京。
仪仗队军马浩荡,步步行来,苏听砚这位大昭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就这样穿着大红官袍,稳立白马之上,少年意气,春风轻狂,手中轻握缰绳,俊美得让人终身难忘。
陆玄彼时就在云山乱的二楼静静看着,看着那阵阵马蹄踏过青石板路,看着十里百姓为他争道相迎,也看着对方轻轻颔首,朝四周不断抱拳行礼。
当时他就觉得,此人一身昭昭风骨,往后卖与了帝王家,恐怕也要机关算尽,变成杀伐狠厉之人。
但没想到,经年以后,却发现对方依然心怀天下,拥着仁慈不忍之心。
苏听砚懒洋洋地瞥他一眼,回道:“我倒不记得我有路过此处了。”
“不过陆大人,我却记得,当年我刚中状元时曾在心中发过的一个毒誓。”
陆玄笑问:“是什么毒誓,你愿意告诉我?”
苏听砚看着陆玄的霞姿之笑,心想这么卓越的一张脸,却长在豺狼鸱枭的心肝上,不免可惜。
他慢慢道:“寒窗苦读几十载,阅尽典籍千万卷,终得一日中状元。”
“我苏听砚,愿为诤臣,辅明主,平天下,开盛世,纵使血溅官场,孤臣孑立,但求心中之道,无愧于天地君亲师!”
他声音因微醺而多了点柔软黏连,可口齿依然清晰,好听的官话从他舌尖一滚,勾得人耳边天下所有声音都听不见了,只能听到他。
这句其实也并非多惊世骇俗的誓言,甚至每一个读书人踏入仕途时,都曾有过类似的抱负。
但若别人说这话,陆玄不仅不屑一顾,还会无情嘲讽一番,苏听砚说这话,却让他那些嗤之以鼻皆梗在喉头。
陆玄默然片刻,忽而轻声一笑,笑声第一回带上点自嘲:“苏大人,在这玉京城里,尤其是在这云山乱中,最不值钱的,就是你这样天真的誓言。”
苏听砚不以为意,上下打量对方一番,问道:“陆大人,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啊?”
陆玄喉间一滚,只说了四个字:“恰恰相反。”
苏听砚故作疑惑:“难不成你还很喜欢我?”
陆玄笑道:“苏大人这不是明知故问?”
苏听砚这才状似醍醐灌顶,“我知道了,陆大人,其实你心底里恨死了我,但你对我的恨,乃是恨不得把我这身官袍就地扒了,撕碎,揉烂,再把我直接一口吞掉的恨,对吗?”
陆玄终于忍不住,再次被他惹得大笑起来,“知我者,莫若苏大人也!”
“怎么,苏大人今日特意前来,是要对我用美人计了?”
苏听砚很苦恼地道:“倘若被陆大人睡一次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我倒还真挺愿意的。”
“但可惜就算把我命都睡没,陆大人也不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扳倒啊。”
三言两语,又将陆玄那点心思勾得快要决堤,他不禁道:“苏大人不妨试一试,说不定是我的命要被你拿去呢?”
苏听砚顿了顿,“陆大人说笑了,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呢?”
“你的命,能换得回那些边塞将士,无辜百姓的命吗?”
陆玄脸上的笑容倏地僵住。
所有的玩世不恭,暧昧试探,皆在苏听砚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面前,碾如齑粉。
冷风似乎终于穿透了白玉栏,吹到他们二人面前。
他看着苏听砚。
对方依旧微醺,眼尾飞红,眸光潋滟,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可那嘴里吐出的话,却是锋刀霜刃,狠狠剖开所有风花雪月的伪装。
他底下的人贪墨军饷,操纵粮价,结党营私,这些他都可以用官场规则,党派倾轧来麻痹自己。
他也早已习惯了在权力的泥沼中打滚,习惯了用奢靡放纵来填补内心空虚。
可苏听砚偏偏不提这些。
他直接掀开了所有粉饰太平的帷幕,指给他看那帷幕之后,可能因他一道命令,一个默许而冻毙于风雪的士卒,可能因他麾下爪牙盘剥而家破人亡的黎民百姓。
“苏大人,”陆玄声音失去了那层丝绒般的质感,冷得结冰:“你醉了,开始说明话了。”
苏听砚却没接这话,只是道:“那些陈账,我看了许多,却越看越迷茫,越看越困惑。”
“陆大人之罪,小到夺产逼命,使幼子失怙,老无所依。大到鬻爵乱政,贤能退避,佞幸当道。外则边关失防,内则饥民易子而食,而你毫无愧怍之心,我不明白,陆大人,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睡得着觉的?睡在那么多的人命之上,你心可安?!”
陆玄命人又取了一壶上好的玉楼春过来,满满斟上一杯,递到苏听砚唇边。
“你错了,苏大人。这世道,穷人就是行将快死之人,既然都快死了,那他们还算人吗?既然不算人,那他们的命,还算人命吗?”
“这世上每年都要死那么多人,多几个,少几个,又有什么要紧?”
“我为何睡不着?我睡不着我可以痛饮狂歌,把酒言欢,醉了我就睡得着了。但苏大人你,你高风亮节,光明磊落,你连醉都不敢醉,你又睡得有多安稳?”
苏听砚眼神一顿,死死望向对方,没有接那杯酒。
“陆大人,你今日这番话,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原来在你心中,穷人根本就不算是人?那你可还记得你也曾寒窗苦读十余年,也是从白屋里出来的公卿,陆大人,难道你我也不算人吗?”
陆玄只是一愣,随后又轻蔑一笑,“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
“苏大人啊,你我现在,早已不能同当年而语了。官之一字,上下两口,你不喂饱上面这张口,又怎么能喂得了下面这张口,为官多年,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还要陆某来教你?”
“盛世做君子,乱世为小人,我也实乃情非得已,不得不为陛下分忧,为这玉京添砖加瓦。”
苏听砚道:“好一个情非得已。”
陆玄将杯子往前轻轻一送,碰上苏听砚的那杯,发出铛的一声脆响:“好了,今日我也不想与你争论这些是非对错。就当为了你这高洁君子,和我这佞幸小人,岂能不饮上一杯?”
苏听砚沉默几息,还是选择接过酒,他也笑了,但那笑却跟陆玄完全不同。
手上把摸着玉杯,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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