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比林衡想象得还要复杂。
江耀清不仅做了腺体相关的检测，还安排了心电图、脑部功能成像、神经递质浓度分析、免疫因子筛查……精神科还让他完成了一套近百题的量表。
林衡坐在走廊尽头，怀里抱着耀清的薄外套，像抱着一层残留的体温，每当江耀清从检查室出来时，他的心都会轻微地提一下。
他注意到了，耀清的脸色一次比一次苍白，活生生、热腾腾的生命力被一点点拭去，余下的只有虚弱的呼吸、疲惫的表情、抗拒的眼神……
最后一项终于结束了。
江耀清推开门，手上整理着衬衫袖口。
林衡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在耀清掀开袖子那一刻，他看到手腕内侧有一道陈旧的细伤，准确、静默地横在血管上方。
林衡怔了一下，像是被轻轻戳了一下心口。
耀清注意到了，他皱了下眉，右手向下一抹，袖管便重新遮住手腕。
“你那边看诊也结束了？”
“嗯，医生怀疑是信息素过敏，也可能是焦虑型应激反应，就给我开了斑贴测试，贴了满满一背的贴片，两天后揭开看结果。”
耀清接过风衣，重新披上：“好，两天之后，一起来拿报告。我先送你回家。”
今天是周日，耀清没让司机接送，是自己开的车。
车开上高架，天色渐暗，厚重的积云压住高耸的楼群尖顶。
林衡坐在副驾，心中打鼓，他想打破沉默，却又顾忌耀清恹恹的脸色，不敢轻易出声。
嗡——嗡——
车机屏幕忽然响了，是舅舅的电话。
江耀清按下接听。
舅舅关切的问候在车内回荡着：“耀清，检查还顺利吗？你自己一个人去，不怕吧？”
“还好。有朋友陪着，没关系。”
舅舅慈和地笑了：“你这个人啊，几乎没什么朋友……能陪你一起去看病的人，肯定和你关系匪浅吧？”
他的话意有所指。
林衡心里咯噔一声。
林衡还记得，耀清的舅舅江峻行很讨厌他，上次坐耀清的车时，他亲耳听到对方打电话告诫外甥，不要和姓林的再产生任何瓜葛。
江耀清没什么表情，“还好，老朋友了。”
听他答得敷衍，舅舅一边喝茶，一边盘问道：“是吗？前几天听小曾说，你带着一个漂亮女孩去了‘浪潮’……”
“让我猜猜，这个女孩，不会是今天来陪你看病的‘朋友’吧？”
车里彻底没了声音。
林衡连呼吸都凝住了，他的脸一阵阵地发烧，根本不敢看向耀清。
“你这孩子呀，我了解得很，不可能随便带个女孩出现在朋友面前，更不可能向别人透露自己的病情……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就别瞒着舅舅了。”
“瞒什么？”
“你说呢？你不会告诉我，你根本没和她交往吧？”
林衡的掌心蓦地出了汗，忍不住攥紧了膝盖处的布料。
他很难形容此刻的感觉，他又羞恼、又尴尬，脚趾都快缩紧了。
他希望耀清立刻否认，可如果真的否认，耀清不得不花很大力气解释一同去“浪潮”和医院的人分别是谁。
而耀清一贯不爱解释。
所以耀清继续沉默。
江峻行早就习惯了外甥的寡言少语，自顾自地感慨道：“太好了，你也不小了，一直单着，总算开窍了……本来我还打算给你介绍朋友家的女儿，和你年龄相近，外貌也登对，既然你有了喜欢的人，那我就不操这份心了……你确实有在交往的对象了，是吧？”
为了不去相亲，江耀清不得不给出回应。
“是。”
“哎哟，那我可得恭喜你了！听小曾说，你的女朋友很漂亮，气质特别出众，你有她的照片吗？发给舅舅看一下？”
林衡的头嗡嗡直响，他强行克制住把脸埋进掌心的冲动。
“没有。”
“那就拍一张呗，两人的合照总该有吧？”
舅舅语重心长地劝道：“你呀，要浪漫一点，别人是怎么谈恋爱的，你也要学一学，别委屈了女朋友。旅游呀、拍照呀、送花呀，最重要的是，你要是诚心喜欢人家，就别藏着掖着，该承认就承认，大大方方的……”
拍合照？
林衡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他不知道耀清会不会继续圆谎，他也不知道如果真拍合照，该用怎样的姿势和表情……
难道真要像一对恋人那样，手牵着手，一人靠在另一人的肩头，笑得明媚灿烂？
舅舅叮嘱了很久，最后道：“你们的合照，今晚记得发给我，我先去忙了，午饭你好好吃，不要对付。”
“明白。”
江耀清啪地点下车机屏幕上的红色按钮。
电话挂断，世界终于安静了。
一旦静下来，气氛反倒更怪异了。
林衡的喉管滚动了一下，试图缓解此时的紧张。
他低着头按亮手机，点开地图APP，勉强笑了声，“……舅舅挺关心你的。”
“嗯。”
林衡没话找话：“谢谢你送我回家，我下午有事，就不留你吃饭了。”
“好。”
“前面一百米有个十字路口，能停一下吗，我下车一趟。”
“好。”
轿车稳稳地停在路边。
车门飞快地弹开了，林衡几乎是冲出去的，他在人行道上跑了十来米，便转身闪进小巷子里，简直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他在一家小店门前疾停，拉开玻璃门，急急冲店员喊道：“你好，我要……”
店员麻利地拣选、修剪、打包，他则站在馥郁的馨香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喘。
离开耀清后，他的情绪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店员递给他沉甸甸的纸袋，他伸手接过，低声道了谢。
又过了三分钟，他回到路边那辆黑亮的轿车前，轻轻敲响了车窗。
咔哒一声，车门解锁了。
江耀清的目光始终没落在林衡身上，他猜到林衡下车是为了缓和气氛，他也同样需要时间来调整心情。
直到林衡在他身边落座，安全带锁扣发出一声清响，他才瞥了他一眼：“走……”
江耀清顿住了。
他终于注意到林衡的怀里正抱着什么。
那是一个雪白的、外形挺括的纸袋，提手处系着漂亮的黑色丝带，袋子里馨香弥漫，玻璃纸沙沙轻响，里面包裹着鲜嫩的、蓬松的、富有生命力的……
舅舅的唠叨忽然回响在耳边：“你呀，要浪漫一点，别人是怎么谈恋爱的，你要学一学……旅游呀、拍照呀、送花呀……”
“耀清，怎么了？我们走吧。”林衡温声催促。
江耀清盯了会儿纸袋里透出的枝干轮廓，和开口处露出的一点柔软花瓣，沉默地发动了汽车。
又过了半分钟，他按下车机屏幕上的播放键，音乐在车内响起了，女低音正柔和的浅吟低唱。
悠扬又静谧的歌声里，江耀清目视前方，薄唇吐出两个字：“送花？”
“嗯。”
“台词想好了？”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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