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临邺城下了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雨。
浓云罩顶,风卷着雨幕吞噬了整个临邺城,分明已是辰时,但街巷中的人家灯火依旧,孟冬辞与元珵的马车上,也悬起了不怕风雨的琉璃灯。
“临邺春日里鲜少会下这样的雨,”元珵将车帘钩到厢壁的铜钩上,抬手拂了拂肩头的水珠,“这风刮得窗子闹鬼似的响,我不到卯时就醒了。”
孟冬辞见状递给他一块儿干净帕子:“昨夜里我回来时你还嚷头疼,今日何苦出门,就该在家里静养。”
“那不成,”元珵接过帕子拭去鬓边的湿润,带着潮意往孟冬辞身边贴过去,“昨夜是正事,你不许我去就算了,今日局势已定,不需要我在别院装病了,去看热闹,怎能少了我?”
方才出门,他二人本各撑一把伞,奈何风太大遮不住下头的雨,元珵便将自己的伞倾斜来替她遮雨,自己半边身子都淋湿了,他又在病中,孟冬辞嫌他身上湿冷,却也没好意思躲。
元珵见那帕子是孟冬辞惯常用的,不大想还,趁孟冬辞不注意顺势折了塞进袖袋,若无其事地问她:“昨儿晚了,怕你乏也没细问,除了劝瞿众认罪,你还与他说什么了?”
“让他留了一封信给瞿婉,父女一场,今日她不能去送行,日后却早晚要知道,总得给她留些念想,”孟冬辞有意隐去了有关母亲的事,又说,“还问了胡襄儿子的去处。”
元珵问:“他知道?”
“先前胡襄说,瞿众定下规矩,无论谁办了什么事,都要留下证据送到与他有利益牵涉的人手中,我猜以瞿众的谨慎,这些证据,他不会不留,”马车动了,孟冬辞伸手将车帘掀开一角,被灌进来的风吹了一脸的水汽,连忙将铜勾挂回去,理了理被吹乱的额发,才接着说,“瞿众不太记得此事,只说给胡襄的儿子换了个姓名充了军。”
“这事过去好些年了罢,”元珵伸手将孟冬辞挂在簪子上的一缕头发拨回原处,轻叹,“军中艰难,没有家室背景的寻常兵士不会好过,能不能找回来还真不好说,不过既是入了军营,近日若见着三哥,我托他帮忙留意着。对了,胡襄先前定了罪,何时行刑?”
孟冬辞默了少顷,答:“今日,凌迟。”
马车内安静下来,只能听见风声和雨珠砸在车顶的噼啪声。
半晌,元珵才开口,问孟冬辞:“娘子觉得胡襄可惜么?”
“他心里善念尚存,但不可惜,”孟冬辞看向元珵,“在洪辽这样的地方说什么文人风骨太过空泛,但胡襄有很多次重回正道的机会,他却利用那些机会戕害他人,他的妻女可怜,但不是他将这些厄运强加在其他无辜之人身上的托词。”
元珵伸手握住孟冬辞的手,问:“娘子是想到邓承贤了么?”
孟冬辞没答。
其实在大理寺见到胡襄之前,他的做所作为她就已经知道了一些,胡襄在吏部只手遮天,经他手的冤魂,何止邓承贤一个?但此时说这个,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说起来,我还有一件事想问娘子,”元珵不愿见孟冬辞露出这样的神情,指尖轻轻刮过她的掌心,转而问,“娘子觉得我三哥如何?”
“是个坦荡人”,孟冬辞先答了,抬眼见元珵眸中闪过一丝期待,便又补上一句,“眉目疏朗,长身玉立,清风霁月,皎皎君子。”
元珵朝孟冬辞眨眨眼:“娘子都没这样赞过我。”
“赞过,”孟冬辞有意一顿,才又说,“我说过好几回殿下生得好看。”
果不其然,元珵眼里的期待霎时消失,连带着笑意一并黯淡下来。
孟冬辞装作没瞧见,使坏又道:“算起来,三殿下今年二十八了,你可知这样出色的人,为何至今未议亲?”
“我孤陋寡闻,哪里能知道这个?”元珵先是阴阳怪气地应了声,想想不解气,将与孟冬辞相握的手也收了回去,自己却不知搁在哪儿才好,便又去掀车帘,也被扑了一脸的雨雾。
孟冬辞没撑住,泄出一声轻笑。
下一瞬,元珵带着一股子潮意蓦地贴近,孟冬辞躲闪不及,被他在耳垂上轻咬一口,痒意中掺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痛意,晨起因大雨浇起的湿冷瞬间被热意驱散。
“娘子,”元珵黏糊糊地贴在她的耳边低语,“你是故意引我吃醋的么?”
“吃醋?”孟冬辞笑着反问,“不过顺着你的话夸了你兄长一句,我当你想听这个,怎么殿下竟连自己兄长的醋都吃么?”
这句揶揄换来又一个落在耳畔的轻吻,元珵坐直身子,问孟冬辞:“我的回答,娘子听见了么?”
“耳朵被狗咬坏了,听不真切,不过倒是听见了别的,”孟冬辞揶揄罢,朝元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窗外,“戏开场了。”
“开得真是时候。”元珵嘟囔了一句,乖乖坐回自己的位置。
近些时日清楚了孟冬辞的心意后,他大抵摸透了如何与她不越边界的亲昵。若是没有正事时,他扮乖撒娇或是偶尔胡闹,她大多会依着他,但逢着正事,若他‘没眼色’,轻则得孟冬辞一句不轻不重的揶揄,重,则是一句略显疏离的推拒。
元珵心里觉得,他有时与别院跟在管家后边摇尾巴讨宠的那只小犬没什么分别。
他是乐在其中,但他也是头一回成亲,偶尔也会好奇,别的夫妻间,也是这样的么?
可现下却容不得他细想这个了,因为窗外的风雨声中,隐隐混进了几句耳熟又不太耳熟的念诵。
马车驶入宝和街,那些断断续续的念诵逐渐清晰起来。
“罪臣瞿众,伏阙待罪,泣血认罪于陛下并天下万民之前。
臣微末出身,蒙陛下信重拔擢,累官至右相,位极人臣,恩宠冠绝朝野。然臣溺于私欲,贪墨无数,蠹国害民,罪孽深重,擢发难数,深负圣恩。
其一,贪饕军饷,罪莫大焉!陛下倾国库之力以实边陲,臣执掌枢要,勾连指使户部,于北征紧要时,以折变、脚耗之名,命人层层盘剥,虚报数额,克扣粮秣,致北征大败,三万将士埋骨极北。臣所吞末,何止百万钱帛,实乃啖食百姓血肉,又兼动摇国本,万死难赎!
其二,卖官鬻爵,草菅人命。科考授官本为我洪辽擢选人才,罪臣与礼部吏部勾连,仰赖陛下信重,有恃无恐,将朝廷名器视作私产。上起朝官、下至州县,皆以赇贿定价。堂除、荐举之途,尽为贪墨之门。富甲豪强贡金纳银可登科授印,才德之士无钱财则皓首沉/沦,致使仕途污浊,吏治大坏,此臣难辩之罪!
其三,枉法残民,草菅人命。臣为庇护党羽、兼并田产,屡屡干预刑狱,指使刑部罗织罪名,构陷良善,伤及无辜,致枉死者不计其数,种种罪行不胜枚举、罄竹难书,罪臣之手,沾满黎庶血泪!
其四,臣结党营私,窥伺神器。臣蒙陛下重看,为四皇子之师,又有姻亲之议,然臣非但不思导之以正,反借其身份贵重,结交党羽,窥探禁中,图谋私利,更纵容门下,妄议、干涉储位,此乃罪臣不忠不义,祸乱朝廷!
然臣之罪过,此认罪告书难以诉清,现已将罪证尽数整理、留存于府供陛下验查。臣之罪行,上干天怒,下招人怨。国库因臣而虚,边备因臣而弛,吏治因臣而腐,民生因臣而困。陛下圣明烛照,诸位同僚秉公明察,始露臣之奸慝。
臣今故悔恨无极,然罪行已铸,百死难赎。唯有赤诚服罪,乞奉国法,以罪臣之身,稍谢天下。
伏请陛下颁诏,明正典刑,乞彻查臣之党羽,贪墨家资尽没,充入国库,以补亏空,稍纾民困。
唯斗胆求告陛下,罪臣所行种种,亲眷家族皆不曾知晓,未有插手,罪臣一人万死,但求不牵连家眷,叩谢圣恩!
罪臣瞿众,今交还官印,顿首待死!”
风雨渐歇,孟冬辞掀开车帘,见距马车丈远的瞿众一身素服,披发跣足,手捧锦盒,泥泞溅了满身。
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厮,高举认罪书大声念诵。
沿途百姓无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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