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书华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学校，望着那片寂静的操场，夕阳洒在他的脸上，他脸上的痛苦阴翳在这片阳光之下缓缓化开，仿佛是一个困于牢笼许久的囚徒终于迎来了他的希望。
亦或是他的终结。
似乎并不需要宁时的回答，许书华只是自顾自地用一种仿佛讲述别人的故事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语气开始了讲述：“很多年前，有一对城里来的老师来到了清水村进行支教，那个村子很偏很远，所以他们把自己正在上小学的儿子也带了过去和村里的孩子一起上学。那个时候村里有个孩子，他……是个孤儿，也是个……傻子。”许书华的声音很轻，似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家中只有一个年迈的爷爷相依为命，而没人喜欢那个傻孩子，大人们嫌弃他，孩子们欺负他，只有那个支教老师的儿子，可能是觉得他可怜，又或许……在这个小山村里，他也是格格不入的一个，他开始接近那个傻孩子。”
“他教那个傻孩子写自己的名字，虽然教了很久写得还是歪歪扭扭，他把自己父母从外面带回来的糖果分给他，看着他吃到糖时傻乎乎的笑容，他们逐渐形影不离，成为了在那个当下，彼此最好的朋友。”
“但是一个学期很快就要过去了，学校开始准备放假，而支教老师一家也要回城里。临走的前一天，那个支教老师的儿子又找到了那个傻孩子，他们一起在村子后面的清水池边玩。支教老师的儿子带了一盒漂亮的玻璃弹珠送给那个傻孩子，他们一起玩得很开心，直到一颗绿色的弹珠滚落掉进了水池里。”
“那个傻孩子立刻就要下水去捡，支教老师的孩子却吓坏了，死死地拉住他，他说，水里很危险，不能下去。但是那个傻孩子却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那是他送自己礼物，是第一次有人送他礼物。”
许书华的声音在这里哽住了，他停顿了很久才继续下去，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
“他看着那个傻孩子充满了渴望和珍视的眼睛，他想，这个水池看起来也不是很深，只是捡一个弹珠罢了，动作快一点没事的，所以他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让福宝在岸边等着，自己脱了鞋袜小心翼翼地下了水，可他想错了，水下的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池底淤泥湿滑，水温冰冷刺骨，他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瞬间就被淹没了。”
“虽然他之前在课外班学过游泳，但是野外的水池和游泳馆中的水池天差地别，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本能让他拼命地挣扎，但是冰冷的池水还是灌入他的口鼻，恐惧一瞬间便裹挟了他的身体。然后，他感觉到有人跳了下来。”
“是他，是那个傻孩子，是他来救自己了。”
许书华露出了十分痛苦的表情，继续说道：“可是在极度的恐慌中，求生的本能压到了一切，他像是所有的溺水者一样死死地抱住了那个傻孩子，把他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就像一个索命的伥鬼，把他的朋友，拼命地按在水里……”
“最后，他感觉到一股力量把他推向了岸边，他拼命地爬了上来，而那个救了他的傻孩子，再也没有下来……”
“他害怕极了，他不敢说……而一个没人管的傻孩子突然消失了，村里也没有人在意，只当他是跑丢了或者死在山里了，并没有人在乎。他的爷爷虽然坚持想要找到他，但是毕竟力量微弱，而且也没有人愿意帮他，在找了很久都没有结果之后，也带着巨大的悲痛离开了人世……那个支教老师的儿子就怀着这个天大的秘密回到了城里，好像一切都过去了……”
许书华转过身，脸上已是泪痕交错，他再也无法维持那平静的假象。
“可是没有，从来都没有……他的心里一直受着巨大的折磨，让他每天晚上都被噩梦惊醒，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只要一闭上眼睛，他的眼前就会出现那个傻孩子在冰冷的池水中泡得肿胀的脸。”
故事讲完了，一瞬间二人之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沉默了许久，许书华，或者说故事中的其中一个“主角”抬起头，用一双破碎的充满了痛苦和迷茫的眼看向宁时，像是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喃喃地问道。
“你说……他应该被原谅吗？他当时，只是太害怕了……”
宁时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彻底崩溃的男人。阳光西斜，却驱不散的阴冷与沉重。虽然此时的许书华看起来痛苦到了极致，但宁时依然还是用平静的声音，说出了他作为一个第三视角所看到的事实。
“下水去捡回在对方眼中珍视的礼物的初衷没有错。”他先是肯定了这一点，让许书华紧绷的情绪颤动了一下。
“而这个结果是一场谁都无法预料的悲剧，在水中出于求生的本能反应很难用简单的对与错去审判。”
许书华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宁时，仿佛在绝望中抓到一根细微的稻草。
然而宁时的话锋随机变得沉重而锐利，“但真正将这场意外推向最坏方向的，是事后的选择。隐瞒和逃避让福宝的死亡真相被掩埋，让他最后的牺牲变得不明不白，让他的爷爷带着悲痛与迷茫死去。福宝救了你，你却让他连一个堂堂正正的哀悼和铭记都没有，让他唯一的亲人没能度过一个安详的晚年。而这份善意其实起始的悲剧，最终因为你的懦弱和沉默酿成了无法化解的怨念。”
许书华颓然地坐在门槛上，他听完宁时的话，仿佛一个等待了多年的罪人终于得到了他的最终审判，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流满泪水的脸。
“你说的对……是我错了……”他的声音哽咽，声音里充满了徒劳的努力和深切的悲哀，继续说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回来了，建了这所学校，用我所有的积蓄和精力，我甚至已经做好了用余生去赎罪的打算，我想照顾好这里的每一个孩子，尤其是……尤其是那些像他一样……不被喜欢的孩子……我把能给的最好的一切都给了来阿福，我甚至幻想过，如果福宝还活着，是不是也能像他一样，至少能安稳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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