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云深寺大雄宝殿前的青石广场，此刻鸦雀无声。
清平、安庆两县的县衙官员，从正堂知县到末流典史，共计一百六十三人，得知太后銮驾，仓皇来此，从寅时起便惶恐地跪满了一地。他们额头紧贴着冰冷潮湿的石板，无人敢抬。空气凝滞，唯有殿内飘出的线香烟气，丝丝缕缕，缠绕在伏低的官帽、颤抖的肩背之间，非但不能宁神，反添窒闷。
清平县吴知县跪在最前，他听见自己极力压抑却仍漏出的粗重呼吸，还听见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也撇见身侧安庆县刘知县胖硕的身体在微微发颤，官帽下沿已全湿透。
青衣内侍走到众人跟前，朗声道：“清平县吴知县何在？太后召见，即刻入寺。”
吴知县猛醒般想挣扎着站起，可双腿全然不听使唤。跪得太久，膝盖以下仿佛成了别人的，一片刺麻里裹着钻心的酸胀。他上半身刚往前挣，两条腿却软绵绵瘫在原地，整个人登时失了重心，朝前扑倒，身体像一袋湿泥重重砸在地上，下巴磕到石棱，眼前金星乱迸，狼狈不堪。他在摔倒时仓促地回头扫了一眼跪在身后的一个和尚，两人飞快地交换了眼神，吴知县心下略微心安半分。
青衣内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又恢复成古井无波的平板模样。他只略略提高了声调，对着身后道：“来两个人。扶吴大人起来。”
两个内侍应声而出，他们一左一右，各伸出一只手，像钳子般精准地扣住了吴知县的上臂。吴知县就这样被半拖半架着，带入太后暂居的东厢房。
两名寺役在门槛内半步处停下，松了手。吴知县双腿一软，险些再次瘫倒，全靠残存的意志与恐惧死死绷住，才勉强以极其别扭的姿势佝偻着站住，官袍下摆还在不受控制地簌簌发抖。
“微臣…清平县知县吴永，叩……叩见太后娘娘……”声音抖得不成调，他跪下行礼，膝盖一弯，又是一阵钻心酸麻。
厢房内沉滞的檀香气，随着太后目光的垂落，凝了一瞬。
“‘吴永’？可是‘无用’……”太后先是嘲讽了一句，“哀家听说清平县破了一桩……邪僧掳掠民女的案子。可是你办的？”
吴知县慌忙点头如捣蒜：“是……是臣！确有此事！今年开春，县内村镇报失的少女已有十七人，最后……最后正是在此寺内的地窖内寻回，可当时主犯已闻声而逃，只擒获了几名看守的野僧……”
他额上虚汗汇成细流，沿着太阳穴滑下。
“臣……臣当即严加审讯，可那几名野僧……个个像锯了嘴的葫芦，问及主使、同党、掳人用途，便闭目不语。臣用了些……些许手段，他们也只惨叫，吐不出半个有用的字……关押不过七日，那几名野僧，便在同一夜里……悄无声息地，全死了。臣自知失察，万死难辞其咎！”
他重重叩首，声音嘶哑却陡然凝聚起一股孤注一掷的力道：“然当时线索虽断，臣窥见此案背后恐牵连甚巨，不敢就此罢手——所幸，所幸臣早先已密遣机警之人，潜入暗处，以期续查蛛丝马迹！未想那伙妖人竟死灰复燃，更胆大包天，将名动天下的‘小菩萨’掳了去！臣、臣办事不力……求太后降罪！”他伏在地上，官帽歪斜，身体抖如秋风中的枯叶。
太后静静听着，指尖在佛珠光滑的表面缓缓移动。厢房内死寂，檀香一缕，笔直上升，在凝滞的空气里慢慢散开。
吴知县抬起头，又迅速垂落，语速快而清晰：“臣思忖，明路已绝，唯暗线或可通幽。如今看来……这步险棋，终是为娘娘，留下了一线追踪的余地！”
“哦？”太后听闻吴知县的辩白，指尖在佛珠上轻轻一叩，“吴大人这‘早先’二字，用得倒是巧妙。依你所言，便将那暗线呈上来！”
“回太后，人已跪在寺中，是个和尚。”吴知县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来人，将那个和尚带上来！”
太后一声令下，一个青布直裰的和尚被带到了厢房内。
“小僧……了尘，叩见太后娘娘。”
太后略一抬手，指尖朝了尘的方向虚虚一点。
“你，抬起头来。”
了尘依言缓缓仰面。这是一张中年僧人的脸，却瘦得惊人，两颊深深凹陷下去，衬得高耸的颧骨如同嶙峋的山石。最引人注目的是左眼眼角处，一道暗红色的旧刀疤斜斜划过，生生将原本平和的面相劈开。那疤痕像一条阴郁的蜈蚣，伏在眼角，将他整张脸的轮廓都拖拽得有些歪斜，即使此刻低眉垂目，也透着一股与僧服格格不入的戾气。
太后目光沉静地落在了尘身上，语气里带着不容置辩的威仪：“了尘，你将所知种种，从头细说——不得含糊，一字一句，皆要分明。”
“回太后娘娘，小僧奉吴大人之命，借行脚挂单之名，潜入寺中暗中查访。初时数日，一无所获，直到第七夜，小僧于藏经阁内……发现一处柜门背板竟是活门，内藏一道向下石阶。循阶而下，乃是一处隐秘地窖。内中……内中拘禁着数名少女，皆惊恐憔悴，以锁链系足。”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继续道：
“更有一处邪窟，不在窖内，反藏于西厢廊下第三间寮房之内。此房平日封存，贫僧于子夜暗中撬入，见其中竟是一间石室，设有石床、邪符及各种奇诡器具。少女会被轮流带入此室，以……以残酷邪法取处子之血，充作药引。贫僧曾于暗处听得看守之人零语，方知他们是为教主炼制所谓‘长生不老之药’。”
太后骤然抬手，目光如淬冷的针，直刺向了尘：“慢着。什么教？那教主，你可见过面目？”
“回太后…他们自称…‘罗布湖教’，目前已遍布南方，至于那教主…无人得见其真容，皆以‘湖中圣人’称之。”他说到此，从怀中谨慎取出一只掌心大小的粗瓷瓶。瓶口用蜡严密封着，灰扑扑的外表毫不起眼，“然则…小僧趁其不备，从那丹炉边取得些许已炼成的药末，尽藏于此瓶中。”
“‘湖中圣人’…好一个狂徒，操弄邪术，竟自称圣人！”太后缓缓将手中那串沉甸甸的迦南香珠搁在紫檀案上，内侍已接过瓷瓶，送到她眼前，她只远远闻了一下，便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内侍，道：“果然是邪物。”
内侍会意，将瓷瓶仔细收入袖中暗袋，退至阴影里。
太后重新看向了尘：“你既已窥见其巢穴，继续说。
“小僧见其中数位姑娘已气息奄奄、命悬一线。情急之下，不敢再等，便连夜将寺院布局与暗室通道草绘成图，托人星夜驰送县衙。”了尘的声音压得低哑，却字字清晰，“吴知县当即调集差役，天明前围了古寺，将窖中女子尽数救出…只恨那主事妖僧耳目灵通，竟趁乱脱身。小僧心知此线若断，后患无穷，便暗中尾随其残党，在山中暗伏三日，终是…窥见了他们的后路。那群人并未逃远，反就在此山腹，开凿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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