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听出了这声,慢慢抬头,看向自己眼中虚幻的那一抹黑色,眼睫缓慢地眨。
他问她:“他是何时死的?”
“天还未亮时。”
魏军营地并不远,这群外来客唱着猫捉老鼠的戏来戏弄帝京中唯留的几位忠骨以及那位帝王。
他们认为既然他们的君主封昭要在这里称王,他们已经苦行了这么多年,如今享一会儿乐,报一会仇又能如何?
所以越发肆无忌惮。
但是今晨,柳树刚挂上露水的时候。
有个死太监不要命地往魏军营地里头冲,他跛着腿,吭哧吭哧地一瘸一拐地走。
利剑长枪在他身上插,划开一道一道的口子,捅出一个又一个血窟窿。而这死东西,竟不似人,扛着这么多的兵器,竟也力大无穷,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往前走。
像是地狱中的恶鬼。
他发出尖细的声,里头喷洒出血沫,每一滴血落在地上,与泥土融为一体。
他喊道:“郑尧期!”
“郑尧期!你出来!你出来啊!”
他在找郑尧期。
他要见他。
只有他能救自己的君主。
那声音像厉鬼,钻进每个将士的心中,他们更为慌乱地用着利刃尖刀刺进去,然后,大波大波的鲜血从那丑太监的胸膛里流淌出来。
丑太监如今不是人人喊打,被极致羞辱的老鼠了,他成了刺猬,一个来自将要灭亡的王朝的刺猬,挺着那些兵刃,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尖刀穿透身体,尖头之上挂着他的肺腑。
兵士们没见过如此荒诞骇人的一幕,有人指着那丑太监,大喊一声:“鬼……鬼啊!”
于是,一个已经快要死透了的人,对面,有百名将士步步后退。
他们不敢靠近丑太监。
那丑太监嘴里涌出鲜血,一声一声地叫着那个名字。
他实在没有什么聪明才智,只能选择一个最愚蠢莽撞却对自己来说是最快见到他的方法了。
他的君主已经没有时间了。
“郑…尧期。”
魏兵闻声见状,更为慌乱。有将军姗姗来迟,眯着眼,听清楚了那声音,脸色大变。
这些日子,魏主封昭莫名扣压了一直是左膀右臂的郑尧期,在外传言身染重疾,实则将他困在营帐中,派人重兵把守,严加看管。
而郑尧期竟也乖乖就范。
将军听着对面一声一声的名字,心里有了一个思量,嘴角勾起一抹笑。
他好不容易才站到了郑尧期的头上,怎么会轻易放弃这个机会。
他招呼来身边的亲卫,让其去帝京城中,为魏君封昭禀报这里的情况。
再然后,将军挑着眉,怒斥道:“都是死人吗?这么个东西都能放进来!给本将杀了!”
这些士兵眼里闪过恐惧,竟无一人再敢上前。
将见此,气极,怒斥:“老子怎么养了你们这么一群废物,都给我让开!”
话罢,手中的长枪被他抛出,直直想插入那丑太监的头颅。
丑太监已经呆滞着双眼了,他离死去也许就只有一气之差。
可这口气他咽不下去呐,他要是死去了,他的君主该如何?
他只能,仍旧,一声一声喊着郑尧期那三个字。
这三字是他此时的命,等他不喊了,自己的命也就消失了。
一个身体,一双眼睛,鲜血染红了的那片地面,长枪从将军手中使出,将要刺下来。
只要这一下,所有一切,生生死死,都是徒劳无功。
“郑尧期!你救救陛下啊!”
最后一声迸发的呐喊,声嘶力竭。
有青衫疾步而来。
将军注意到了,脸上隐隐的笑也变得越来越大,他翘首以盼之事,终于得偿所愿。
只见那流云一般的身体掠出,极快的踏步,在将士还来不及反应时,便拔出了她的剑,继而踩着数兵的肩膀,一个转身间,扔出。
极其锋利的鸣,剑刺着长枪,从头至尾,枪剑之间,有火光冒出。随即长枪在半空中戛然而止,掉落在地。
而被那人扔出去的那把剑,竟然未落,而是直直朝着对面的将军刺去,嗡地一声后。
将军的一只耳被割了下来。
众兵哗然。
只因那剑,金柄玉穗。
那人,无人不知。
珩奇昭明。
丑太监望见那个穿着青衫的公子,身姿挺拔,阳春白雪
他的君王在曾经,也是这样。
“让开。”
“将军!您三思啊!今日,您从这里踏出,救出那盛宣帝,就是死罪!”
“魏君已经对您生了疑,您不能再退,也无路可退了啊!”
“这邑朝,天下百国,诸子百家,哪一个能容得下你?”
“将军三思啊!”
“您能容身之处,就只有一个魏国了,不可如此啊!”
这回不是将军,是以前跟随在郑尧期身边的属下。而这围成一圈的士兵内外,哪一个不是跟过郑将征战沙场,取得功名的?
他们对郑尧期很是信服。
但他们是魏国人,他们的君王是魏君。
拿着剑的人抬头,眉眼在清晨的薄雾中显现出不耐,凌凌厉厉。
她只道:“让开。”
那边的将军被割下一只耳,极大的痛让他发不出声,说不了话。眼睛却越发地红,笑容越来越大。
将士们面面厮觑后,咬牙,在缄默中,主动退出一条路。
丑太监无声地张开口,瞧着那青绿的衣摆越来越近,直到也染上了自己的鲜血。
他抬着手,指着眼前这个人,朝他摇头,嘴一张一合。
然后,笑着闭上眼。
……
盛宣帝问郑尧期:“我还有多久可活?”
郑尧期答,毫不留情:“到此夜,必死。”
帝笑,不哀,倒有了终于摆脱这俗世的味道。以至于全身有了点气力,像闲话一般,开口问面前的人。
“今个是晴了吗?”
“嗯。”
“那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还凑合。”
“你还知不知道,我叫什么?”
打着哈欠玩草的人没抬头,她身上的血滴到了草上,于是将那草拔下来,在手中折着玩,手上的口子也在滴着血。
鼻翼间短短发出一声,算作应答。
偏生吧,问话的人不放弃,快死透了的人还硬要折腾,折腾个什么劲,不如想想该把自己如何埋了。
盛宣帝说:“你说出来。”
莫名地执着。
她又摘了一片草叶,对折,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
懒散的音,不过不再含笑的调。
她说:“赵敬,字渡千。”
记忆中久远的嗓音终于重新回到耳边。赵敬想,她以前是没有这么大耐心的,好在今日自己要死了,才会应他这个将死之人所求。
因而他有了稍微的些许满足,连笑容都溢出来,整张脸都晒在太阳底下。从中毒起,从失明起,从瘫痪起,他好久,都未曾如此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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