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并非是什么大忙,只是动动手罢了,但话从这人的嘴里出来,总是要有一些别样的意味。
暖意席卷而上,夹杂着男人指尖带动的水声,有些厚重,江翌也随之望去。
她望着男人手腕间被动作带出的水痕,身子未动,只是声音轻不可闻,“你似乎很是关心陈长史。”
男人好似并不在意她是何意,只是将温水泡过的布条覆在陈长史的后腰侧。
清苦弥漫,艾草条也着了起来。
直到艾草的香味钻了满屋,男人的声音才响起。
“是父亲曾经的好友。”
江翌一愣,再抬头看褚严清时,他神色如常,并不能叫人看出什么来。
“……抱歉”
只是她这一声刚落,男人便轻喟了一声,“何来的歉意。”
褚严清好似也只是随口一问,是要她无需抱歉之意的礼数,只是江翌突然有些僵硬,不知为何,她鬼使神差的问出了这么一句。
她自己也说不明这是试探还是害怕。
“褚太尉为官二十载,那来过青州吗?”
来过的,褚严清,你的父亲是死在青州的。
“并未。”
这一声几乎是盖住了江翌的一切所思所想。
她并不能“得逞”。
许是艾草真有驱寒之效,男人连声线都润了几分,眼角眉梢都是浅浅的笑意。
“我查过父亲当年北下的路径与卷宗,陛下要父亲所查的几处州县里并未有青州,连途经都是不曾有的。”
江翌僵在原地,感觉到从头到脚的一阵寒意。
她好似犯了错。
与陛下密令一同交到她手上的卷宗里,清清楚楚的写了。
褚太尉所清查的贪墨案的路线,最后一站是青州,返京也是从青州出发。
她有些不敢直视那双眸子,漂亮又清正。
为何陛下要她多知晓这些多出来的事件,为何她查了成百遍的事,褚严清甚至不能触之分毫。
她以为,她一直以为陛下是告诉她,你的父亲所为朕作为皇帝替你瞒下了。
陛下这便是表意,指明门路,她只能走下去,所以她并不质疑此案真相。
只是循心千万遍后依旧信不下去,查了百十遍,求了杜回彻半年,最后才来了青州。
可这若真是这样,凭褚严清的手段,不可能几年来一无所获。
除非皇帝清楚知晓青州所发生的一切,将那日在场之人杀了个干净。
可那日谁也没少,
少了。
“……褚严清”
少女的手握上了他的腕子,冷得刺骨,褚严清寻不到一丝的温度,甚至有些发颤。
他的眉心几乎是在二人皮肤相触的一瞬便蹙了起来,原本随意卷着布条的指骨,瞬间便收紧了。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褚严清毫不在意水沾上了衣袍,确定手心不再湿润便搭上了江翌的脉搏。
只触及一瞬,仅能探出江翌脉搏跳动地极快。
少女却很快抽出,以极快的速度扣住他的手,逼迫他回神。
褚严清用了些力,却没拦住。
他目光定在她的脸上,晦涩不清的神情,在这混乱的背景下颇有一番惊心动魄的意味。
“褚太尉回京所带回的罪犯,那些各州各县的官员都去哪了,还在京城吗。”
她这一声几乎带着不绝的回响。
褚严清从不主动与她提及父亲之事,江翌对当年那事总有些莫名的避讳,褚严清便不提。
只是她今夜情绪很不对。
她手抖得厉害,褚严清用力握了握。
“死了,全部,无一活口,皆数死于那日暗杀。”
他一字一句,不急不缓,却足够叫她看清。
振聋发聩。
江翌有些愣怔,眼神有一些困惑,又有一点难过。
“江翌。”
褚严清喊她。
心底那股酸涩的情绪,随着这一声温和的呼唤,彻底翻腾。
“对不起啊,褚严清。”
像是意识到藏不住了,她猛然低头,很轻地冒出了句。
江翌哭了。
褚严清眼睫垂下,盯着湮在地上的那滴泪,喉咙急促地滚动着。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难过,在心底汹涌澎湃,让他的嗓子也有些干涩,讲不出什么话,只能贫瘠的说些枯燥的话。
“不要道歉,江翌。”
褚严清太温柔了,现在的他颇有种无论江翌对他做了什么,他都会原谅的模样。
甚至看着有些良善可欺。
江翌的情绪走得很快。
“保密吧,今晚的事。”
她突然朝他笑,眸子清亮,映着水色,皎洁生辉。
仿佛那滴泪是他的错觉。
或许真是他的错觉。
“保密的谢礼过些日子给你,不会太久。”
她又说。
天已是暗了彻底。
月光已能从窗上透进来,慢慢亮了无数的尘埃,她藏好了所有的情绪,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只余下他曾被握住的右腕,发着灼热。
褚严清听到了自己那声无比僵硬的好。
她掖好袍子,朝着陈长史躺的板上近了些。
“大人查的如何了,可有什么需要我的。”
褚严清捡起布条,放回罐子里,水已凉了大半。
其实他自小便极少见到江翌哭。
江翌先天有缺,小时候便常常喘不上气,太医唤了个遍,医榜也贴了几年,蓬莱丹筋骨草,苦的叫他看着都委屈。
可小江翌每日都是这样过来的,她从来也不哭。
今日该是委屈狠了。
褚严清眼神恍惚了一瞬,在城都时,他该多让着些她的。
她不愿来看他行冠礼,他带着礼冠再去见她便是,她要提什么人犯,给她便是。
为何要与她至气。
“坐着就好。”他轻声道。
许是今晚所想之事过于胆大,江翌已没了那般逗弄他的心,只收回了视线,立在了窗口发呆。
窗栏上糊的米纸干薄的几乎要脱落,江翌滞了半晌,还是挑了块木片刺了进去,米纸下方新添了一道口子,却牢牢压在了那半截木头上。
江翌听到了刀尖划过布料的声音,她猜到褚严清这寻痕用的是什么手段了。
尸体面上没有伤痕,除了剖开,便是以温热物件覆盖,可以借着闷热烫出隐藏的浅显痕迹的,但这极其费力,需要仵作已有怀疑痕迹的部位,因那整体热盖几乎是无法实现的。
极少有仵作愿意承担这多出的劳苦,大多都是愿意剖了的。
江翌也不愿,江翌便没看。
这夜风吹得江翌耳廓有些发麻,几缕散了的发丝也融进了斗篷的松毛里,江翌照着月也没能看清。
其实府衙的尸房若是不出月色的话,应当是有些骇人的,头顶是漆黑高远的深天,瞒天暗淡,只是现下幸在水井存了光色,今夜有月。
一个大活人,来过青州怎么会毫无痕迹。
江翌视线下意识掠过男人的背。
褚严清滑凉的墨发铺了满背,他在给陈老系腰带了。
许是江翌的视线真的毫不收敛,在净手的男人也察觉到了。
他迎着那一片薄光望过去,神色很淡,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
他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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