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仞坐在正堂之中，难得齐整地穿着衣裳，神思有几分恍惚。
他捧起茶盏，偷眼去看堂上富贵雍容的老妇人，悄声唤一旁僵立的管事：“全盛叔，全盛叔！”
孟全盛站在他身后，紧张地应一声。
“我哥和嫂子什么时候回来？”
“怕是快了罢。”孟全盛满头是汗，低声提醒道，“二爷，千万别失了规矩，快坐正。”
孟仞勉强坐正了些，忍不到一时半刻，又偏了身子问：“全盛叔，她是谁？”
孟全盛小心地看一眼老妇人，见她正与侍女交代什么，无暇顾及此处，这才压低嗓子答。
“那位是族中辈分最大的陆三奶奶，乃前朝定国公与长公主之女，出身尊贵，平日里最看重规矩。二爷，你注意些，可千万别在她跟前出错。”
孟仞啧啧两声，答应道：“知道了，全盛叔。”
眼下孟倾去钱府赴宴，家中正经能算主人的只有孟仞，孟全盛轻咳一声，提醒道：“二爷，你该起身迎一迎三奶奶。”
“怎么，”陆三奶奶在堂上听见，倏地开了口，“堂堂孟家二爷，连这等简单的待客之道也要人教么？”
孟全盛刚要陪笑脸，便见孟仞挠了挠头：“我哥教过，可我嫌麻烦，没记住。”
孟全盛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要晕过去。
谁知孟仞没心没肺，接着心直口快道：“那么多规矩，要真是一条条守下来，岂不是把人都束缚傻了？”
陆三奶奶不轻不重地一拍桌，四下侍奉的人皆是一凛：“目无尊长，谁把你教成这副不知礼节的模样？”
话未说完，正堂门扇大开，孟仞转头一瞧，大喜过望：“哥，嫂子！”
陆三奶奶居高临下，淡淡看向堂下：“回来了。”
“三奶奶。”孟倾施礼，“晚辈有失远迎。”
曲落笙与他并肩而立，同样行了一礼。
陆三奶奶看一眼曲落笙，意味不明地哼一声：“你没来迎我，关于你的传言可是远远找上我了。”
孟倾知道这位老祖宗来者不善，轻侧一步半挡在曲落笙身前，沉着道：“晚辈不知有何传言。”
陆三奶奶捧起茶盏，撇去面上浮沫：“你自己心里清楚。”
“既是谣言，晚辈又何必费心了解。”
“你倒是有理。”陆三奶奶冷笑，“我若不来管一管，这个家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瞧瞧。”她看一看孟仞，目光又掠过曲落笙在钱府后巷沾了污迹的衣摆。
“当弟弟的不知尊卑，当媳妇的不知礼数，若是叫外人看见，孟家的脸该往哪放？”
孟倾微微蹙眉，尚未开口，又听陆三奶奶道：“竹昀。”
面容老成稳重的侍女上前行礼：“三奶奶。”
“去瞧一瞧。”陆三奶奶吩咐。
竹昀行了一礼，正色向曲落笙走去。
曲落笙眼睁睁看着竹昀来到身前，正疑惑不解，忽然腰身一紧，竹昀居然抓着她的腰，伸手便朝下摸去。
她一惊，立刻按住竹昀的手，手上用力，向后退了几步。
孟倾当即沉了脸色，将曲落笙带入身后，凌厉的目光投向堂上：“三奶奶这是要做什么。”
陆三奶奶不答，反问竹昀：“如何？”
竹昀回道：“瘦了些，腰身也窄，不是个容易生养的。”
曲落笙闻言嗤笑：“荒唐。”
“没规矩。”陆三奶奶锐利的目光投过来，“我们当家的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孟倾抬眸，冷淡道：“这家中是我夫人做主。”
陆三奶奶被他驳得一顿。
“也罢。”半晌，她叹一口气。
“长哥儿，我不求你改邪归正，找一个门当户对的闺秀作配。只是你这野路子来的夫人须得把规矩学了，否则出去了，丢的还是你的脸面。”
她由竹昀扶着起身：“日子久了，你自然知道谁对谁错。”
*
陆三奶奶急着在孟府立规矩，来的第二日便端起了架子。
趁孟倾上值，她折腾着叫来府上众人，让一群人去她院子里学记家规。
上到六十来岁的门子老李，下到十六七的知礼流金，阖府上下按长幼整齐站在院子里，人手一本孟氏家规。
谁记不住，便要被打手板子。
可怜孟府一帮人大字不识几个，莫说记诵，能顺当念完一篇家规的人也没有。
陆三奶奶得了题目，当即发挥道：“你家大爷连家训都不曾教会你们，何怪一府上下不懂规矩，当真是门风败坏。”
一句话，叫院子里的人齐齐变了脸色。
孟府众人虽顶着下人的名头，实则是孟倾和姚宜蓁从四处收留的可怜人，孟家向来只把他们做家里人看待，并不用规矩约束。
众人爱敬孟家家风严正，又待人宽和，从不做没规矩的事败坏孟家名声，除了祖宅来的孟福贪占月钱，府上再没出过其他腌臜事。
听三奶奶训斥孟家门风败坏，众人皆是一肚子火气，知礼年少气盛，忍不住驳道：“我家大爷为人清正，不用靠什么规矩，也能治家有方。”
“就是因为你家大爷不守规矩，才想娶那样不三不四的人进门。”陆三奶奶猛一拍桌，“瞧瞧！什么时辰了！他那媳妇还不来请安！果然是下九流出身，没有一点礼数！”
“把她叫来！”她怒道，“今日我便要给她立个规矩！”
一众人犹豫着，低着头都不愿动。
曲落笙与府里的人相识已久，性子好不提，还有一身新奇本事。
既能上树帮老李的小孙女摘花寻果，也能帮府上的姑娘们簪花裁衣。
拿起骰子，还能让上门放债的地痞流氓输得晕头转向，从此再不敢来惹事。
孟府里没有不喜欢曲落笙的，谁都不想让曲落笙来这受委屈，纷纷低了头装聋作哑。
陆三奶奶吩咐几次无人应答，气得握不住茶盏：“竹昀，拿他们的身契来。不听话的下人，留着也是无用。”
竹昀应下，转头取了孟府众人身契过来。
眼见事情要闹大，孟全盛急忙叩头，出来向这位老祖宗解释：“曲姑娘是乐署女官，这会子正奉命在外清点采买来的戏本子，一时半刻怕是来不了。”
“连孝敬尊长的礼数都不懂，能办好什么公事？”三奶奶吊起眉梢，极傲慢地哼道，“让她过来，我要亲自教她规矩。”
话已至此，孟全盛别无他法，只得等曲落笙归家了，请她去陆三奶奶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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