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奥多西听见了公主的询问，缓缓抬起了眼睛。他的目光在安娜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最终还是转向了阿莱克修斯。
“陛下。公主殿下的构想实在太过于大胆，以至于竟令我无法在脑海中完全无法构想出它应有的画面。”
他的话显得着实有些不恭，但因为话语里并无丝毫的讽刺，只是在平静的陈述事实，因此并不令人生厌。
对于安娜而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虽然脑海里已经有了足够详尽的设想，但为了不表现得与表面上的年龄看起来差距太过悬殊，她只能故意留下许多漏洞，好让大人们来发觉，然后填补。
“而且，如此规模的赛事，其筹备、人力、场地、甚至是给予获胜选手的奖赏，都需要耗费巨资。
公主殿下图纸上演算的收入，乃是理想之数。可是现实之中，成本几何？净余多少？这些都需要更加详尽的核算才是。”
这个男人果然不是一个普通的教士，他不仅能够代表牧首参与到政事的讨论里，还对这些庶务如此熟悉，一看就不是一个潜心钻研或修行的人。
恐怕，他是教会里某个深受牧首信任的实权人物，可是，他又如此的年轻……安娜对这个名叫狄奥多西的年轻人彻底提起了兴趣。
而此刻最令安娜振奋的是，他并没有一口否定了计划，而是提出了一些已经属于操作层面的具体问题。
这说明，他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实现”，而非“是否应该”。
这是一个非常积极的讯号，让安娜的心中一喜。
她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朗声道：“狄奥多西，你不必担心成本的问题。这场比赛会由我这几年积攒的年金来全额支付，而比赛的收入会全部用作军费支援前线。”
公主的语气依然稚嫩，可说起来话却已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然而这一次，在场的大人们谁也没有露出忍俊不禁之色，似乎是第一次认真地看向了这个小姑娘。
那些目光里，不觉之间，竟带上了一丝的肃然起敬。
“公主殿下，让您这样可爱的淑女也要跟着我们一起担忧国事，这真令我等大人羞愧不已。”
忽然，她的教父乔治弯下了身，语气温柔地说道。
“不，罗马是你们的祖国，也是我的祖国。守护它，是所有罗马公民的义务和荣耀。教父，请不要为此感到羞愧。
我从不怀疑，罗马会在父亲和大家的手上，重新焕发生机。所以，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我们应该团结起来，一起共度难关。”
安娜说得认真，听者也无不露出了动容之色。
大人们总是相信，孩子的思想和言语纯粹，他们如此说，是因为他们心中正是如此想的。
也正是因此，才让安娜所说的话，在此时，在此地显得尤为动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落在了代表牧首尼古拉斯的狄奥多西脸上，他正若有所思，甚至几不可见的微微点了点头。
“看起来，在这个男人心中的，对于祖国的感情还是胜过了对教会利益的执着和维护，他是可以争取的对象。”
安娜和阿莱克修斯的脑海里，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闪过了这个念头。
“安娜说得没有错，所以，我才更需要诸位与我一起，将这份还十分稚嫩的草图，完善成一个真正可行的方案！”
说罢，他再次看向了狄奥多西，语气要比之前显得真挚得多：“狄奥多西，帮助我们，让帝国的信徒们明白，他们的乐善好施，在此刻，便是对帝国，对信仰最坚定的捍卫！”
面对皇帝言辞恳切的邀请，狄奥多西依旧静默地伫立着，那模样看在旁人眼中，仿佛是那些彩绘玻璃上拼贴出的圣徒。
可实际上，狄奥多西此时心中的情绪，远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他深知牧首的立场——要保全教会的财富与超然地位，避免被世俗事务过度的牵连。
这也是他此行被赋予的使命
可是，当他听到公主那番超越年龄的，充满责任感的言辞，感受着皇帝话语中那份近乎绝望的恳切。
他内心深处某种被教义严格压抑的情感，似乎正在松动。
他对牧首本人怀有无比深刻的敬意，他从未忘记是谁将在战乱中失去双亲流落街头的自己收容进教会，并抚养长大的。
牧首尼古拉斯，是他如师长，如父亲般敬爱的人。
可是，牧首此刻为了维护教会利益而表现出来的某种退缩，却让他发自内心的无法完全认同。
上帝的仆人，难道不也应该是人间的公民吗？守护这承载着他们信仰的帝国，难道不也是信徒应尽的职责吗？
良久，在众人渐渐变得胶着的等待中，狄奥多西终于缓缓抬起了眼帘。
“陛下，真正的慈善，源于内心，而非强迫。若能引导信徒，出于对邻舍之爱，对家园之护，而使其慷慨。那么这奉献本身，便是一种祷告，一种在世俗中践行信仰的仪式。”
安娜听出了狄奥多西话中的未尽之意，他似乎……是在隐晦地表达对于教会固守财富的保守做法的不认同，并认为需要新的方式来应对这次的危急？
真的是这样吗？安娜有些不太确定地细细观察着眼前的男人，却发现他的手指正在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悬挂的十字架。
果然，这些潜意识里的小动作是骗不了人的。他此刻，恐怕正在为违逆了牧首的意志而感到不安。
可是，他似乎并不打算收回自己的话，反而因为吐露了心中真实的想法，语气渐渐变得坚定了起来：
“但我也需再次申明，牧首阁下深谙教义精粹，致力于维护信仰的纯净与教会的秩序。
而作为他卑微的仆人，我必将陛下您的困境，您的决心，以及今日在此所闻所见的一切，尤其是公主殿下所展现出的非凡担当，毫无遗漏地陈明于牧首座前。”
从始至终，他的语气都平静得没有丝毫的波澜。
可即便如此，青年的话语还是让阿莱克修斯始终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些许。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狄奥多西，心中明白这个年轻的教士绝非池中之物，其心中所怀，远不止对上帝和牧首的虔诚那么简单。
“如此，便足够了，狄奥多西，我期待牧首的回应。”
事态正向着阿莱克修斯和安娜所期待的方向发展着，其余众人似乎也看到一丝问题得以解决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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