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定弦江湍急若蘸满墨汁笔尖舞动而出,而冬天的江水却有几分肃杀沉静之气,哪怕尚未结冰,冻骨的寒意也能顺着江边的蒲草漫溢到大地中。
江边还飘着些掉落的桂花残渣,以及许多白色的纸钱纸花。
因甲子疫死去之人不能留下尸体做二次传染的源头,只能被拉去焚烧,留下骨灰。有的人想要魂归定弦江,就会让家属抱着盒子来这里撒。
昏迷的谭才在群情激愤之中被绑着石头丢入了江水,他在迷迷糊糊之中不断下沉,心道祁阳是个短命鬼,他竟然也是。
斗了个两败俱伤。
*
当谭才再度见到光亮时,他在一个破帐篷里躺着,而祁阳就在帐篷门口的火盆边坐着。
女孩似乎在处理死者的衣物,也没注意他。
阴曹地府……竟是仇家相见?
谭才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发冷,慢慢坐起身子,倏然嗓子痒,咳嗽几声,这才觉得不对。
死都死了,怎么可能还会咳嗽。
“……我没死?”
祁阳听见人说话,也没转头,淡淡道:“你没死,不过你在疫区,很难说是着凉得了风寒还是得了甲子疫。”
男子沉默,半晌才道:“你是诈死。”
她不顺着他的话解释,反而道:“在明槐城老百姓眼里、官府文书的记载,你已经死了。”
“那你呢?你不惜舍弃身份来击败我,难不成你又能‘复活’?不过是连累我一起输。”
祁阳对面前的亡者衣物双手合十,微微一拜,这才对谭才道:“你也不想想,我除了小东家的身份,还有什么。”
“……菩萨转世?天神下凡。”谭才皱眉,“别搞笑。”
女孩点头,“对啊,我就是有这个。”
男子蓦地浑身僵住,“你要吹自己是神仙,然后复活?”
“是啊,‘谭才’会死,但‘祁阳’绝不会死。所以——”
“我赢了。”
她还挺得意。
谭大户想到民间对这位的传闻,竟然无法反驳——就算祁阳突然多长出几个脑袋,老百姓估计都会认为这是神仙的标配。
他暗自翻白眼,半晌才问:“你留着我的命做什么?”
“我留你的命,给你个机会,请你帮我想个办法弄到洗生花。”
男子愕然,与女孩对视,旋即自嘲地反问:“小姑奶奶,你绝顶聪明、神仙转世。你都想不出好计策,我能想出来什么?”
“你家世代经商,虽然到了你父亲这一代已然家道中落,但我想你家消息灵通,总该有些思路的。”
“……我顶多知晓什么样的人家还有洗生花,而这样的人家缺什么。”
“你全部告诉我,不要保留。我得到能用的情报,就安排你去别的州,让你和你的老婆孩子隐姓埋名、归隐田园。”
谭才冷漠道:“我不会种地。”
祁阳却乖巧地回答:“我可以给你推荐几本关于耕作的书。有几册农耕著作据说是由仙人亲手撰写与修订,很厉害呢!”
“我说了我不会种地!”
“我以前也不会开茶馆,学学就会了。你又不是八九十岁老掉牙,学下新知识,多长本事。”
谭才无言。
这种胡搅蛮缠的劲真是可怕啊,他半晌才认命地问:“若是我不答应,你会真杀了我?”
“什么叫我杀了你?你本来就是死人。不过是我去定弦江游泳捡回来你的半截命。要是你不答应,我就把你重新丢进定弦江,一条命完完整整去地府。”
男子沉默。
而祁阳却不择手段地继续强调:“你老婆这么漂亮,你要是死了,她改嫁——”
“我要是去种地,她一定会当我死了,不照样跑没影?她才不会耕织。”
“你家孩子——”
“他们就算去投奔舅舅,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认个穷爹。”
女孩没想到他这么悲观,很是离谱地宽慰他:“没有关系,我可以推荐你去和陈大人学习怎么和老婆培养感情;至于教孩子,我还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叫老王,他儿子特别听他的话,说读书绝对不研磨,说写字绝对不抬头。”
谭才被她气笑了,笑了半晌才道:“你又是谁教的?朔望先生?”
他偶然见过祁阳家茶馆挂的字画,明明每一幅画都很有情景,气态却暗藏空无潦倒。
画家都讲究画活、画灵、画真,而这位朔望先生却能把活落笔成死,真落笔成假,灵落笔成寂。无生无意,无趣无心。
偏偏画面完美无缺、天衣无缝。
这样的画技,若遇到识货的买家,每一幅都能涨到千金价。偏偏茶馆里这个孩子就把它们挂在墙头,竟然只成了寻常装饰物,被茶雾熏染,全然没个心疼。
谭才现在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和祁阳作对,实在是蠢到家了。
祁阳绝不会料到他能想这么远,只道:“教我的人是个野道士。”
“什么样的野道士?”谭才好奇。
“这个啊,你有没有见过一种人,他和镜子一样,你看不透镜子的本质是什么,唯独能从镜子里照到自己的模样。”
“绝妙的形容。不过我没见过。”
女孩想起大黎已经离开好些日子,从盛夏的末梢,到冬天的初至,不由得为他牵肠挂肚。
想念,对于小怪物来说是一种很陌生的情绪。
祁阳微微垂眸,很快命令道:“别浪费时间,谭老爷,和我说情报吧。”
“哈,我何时答应你我要说了?”
小孩却并不客气,微笑道:“我现在就想要玩打沙包丢石子。”
她一把就将男子整个人提起来,好似拿布娃娃似的,轻松得很。
谭才惊呆了,吓得一瞬间想起来之前被明槐城居民打砸的痛苦,忙不迭道:“小姑奶奶!我说!我说——别打我!别丢我!别淹我!”
*
仙务司和仙门百家最近都挺不安。
无为仙人消失几十年,突然回来云山坐着,还把云山弟子、长老全都放去了人间行善积攒功德。
这位莫不是突发奇想要搞什么大动作?
为什么说是突发奇想?
因为仙尊这个人他就不像仙尊,责任心是半分没有的,佩剑是永远不挂的,性子也是出了名的捉摸不定、神秘莫测、爱答不理。
最可怕的是,无论是谁去问他飞升成仙的诀窍,他要么装听不见,要么说“我忘了”。
有桀骜的后辈曾当面点他德不配位,他却以“你的结论非常正确”作为回答。
不仅不恼怒,还挺诚恳。
大家早就不对仙尊抱什么希望了,唯独指望他克一克魔尊,渡一渡甲子疫。
简称——活着。
所以,他这次回来是为什么?他淬炼雷光给弟子们做突破灵感,又是为了什么?
不光是仙门百家好奇,连云山的峰主和长老们也非常好奇。
有个爱说话好打交道的长老在闲暇时特意去万器峰的内室,时而翻一翻灯盏,时而找一找书册,发现黎璃面对着锻造炉根本不回头,也不好搭话。
直到天雷被淬炼完成,长老她终于忍不住问:“宗主伯伯,你这次回来,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么?”
纯黑色的火焰在天地间是极为罕见的,而这样的火焰源源不断地从青年的掌心飞向锻造炉。
天雷在火焰的淬炼下慢慢变色,火星迸射,却没有响声,一切都是那么寂静。
黎璃突然自言自语:“这件事不该是我来做。”
“什么?”
“对,我不想做,我没力气再等,我早就该迎来终结……”
长老懵圈,而青年却好似想明白了什么,突然对长老道:“甲子疫彻底结束,我就把宗主之位传给老三,给老五也行。你们准备传位典礼。”
“啊?”长老险些没站稳,等捋顺了仙尊到底在说什么,忙不迭喊道:“掌门师伯,你不可以这样!”
黎璃问:“为何不可?你在云上上百年了,应该知晓云山有我没我是一样的。”
“你是仙啊,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仙人!你怎么能走呢?”
青年却无所谓道:“若是我死了,自然会飞升第二位神仙。”
长老心道宗主他又开始鬼扯了,反驳道:“仙人没有固定的数目,也不存在挪不挪位的问题,可能百年一位也没有,也可能如万年前那般,八仙同世。”
“我不管,你照我说的传达就好。”
“不行!墨师伯会揍我的!”长老坚持阻挠。
仙人想了想,玩笑道:“你把老三喊过来,我把他打入山下,传位给老五。等我走了,你们再把他放出来。”
“……”
长老被他这轻描淡写的武力威慑吓一个字也不敢吐,只牵强地拦在黎璃身前。
“好师兄,你说你要传位啦?”
女子戏谑的声音从门缝边响起——正是来看热闹的周梓枫。
黎璃随手开了炼器室的门,女子便蹦蹦跳跳地进来,笑道:“师兄,你真打算丢了大半条命给师父与你发的血誓,折了仙元给护山大阵,好去人间过逍遥日子?”
青年猜她在下套,也不答话,只准备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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