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雁塔遇险
建中四年(783)春,藩镇烽烟更炽。某夜月朗星稀,林惊风于庭院抚奏《幽兰》古调,顾影怜持剑而舞。待最后一式 “星河流转” 收势时,她单膝跪地,剑尖 “笃” 地刺入青砖缝中。那砖缝本已滋生苔藓,此刻被剑身震得簌簌落土。她拭去额上汗珠,声线微颤道:“逸云,《旧唐书》载,今岁八月李希烈围襄城,十月泾原军东援。然圣人犒军唯有粝食,无酒肉,兵士愤而犯阙。长安三日烟火不继,宫室多被焚毁。我等,须为此早作筹谋。”
琴声骤歇,林惊风指尖凝于焦尾琴弦:“尚有半载之期。北辰医寮,当为方舟。”
自此后,林惊风以修缮道观、储备冬药为由,暗中筹谋诸事:
固垒设防:增高三尺围墙,加固门户,榆木门闩加裹铁皮。院内布下简易拒马,借廊庑、药架巧设迂回阻击点,构筑起一道坚固的防御屏障。
秘储物资:在后院柴房下挖掘隐秘地窖,囤足粮米、清水、食盐、药材,尤重金疮、伤寒之药。备足灯油、火石、艾绒。将龙朔道医牒与珍贵医书手稿,皆藏于药柜夹层。
联邻共御:林惊风凭道医威望,暗中联络永崇坊正直坊正张铁匠(名张阿大)及开小酒肆的鳏夫王老实。传授堵塞巷口、传递警讯之法(以梆子长短声为号),约定危急时刻共守医寮。顾影怜则悉心教授张铁匠妻子张婶、王老实女儿王二等妇女孩童简易包扎止血之术。
砺器强防:林惊风改良顾影怜的铁针暗器,另配短剑一柄。顾影怜日夜勤修短剑技法与流云步法,更将淬毒吹针暗器纳入防身之策。
与此同时,北辰医寮依旧照常应诊施药。一日,北辰医寮迎来一位特殊病患——河东裴氏旁支千金,裴清漪。其父裴元度,原华州司马司户参军,因开罪权贵贬居长安,现居于永崇坊西南隅的一座雅致宅邸。裴清漪自幼体弱,近日常感心悸气短,慕名而来求医。
裴清漪年方二八,眉目如画,气质娴雅,身着一袭月白色的襦裙,外罩一件淡蓝色的披帛,带着诗书浸润的温婉。林惊风诊脉开方,以温养心脾为主。他语调温和,讲解病理清晰透彻,那份超然物外的沉静与渊博,如石子投入少女心湖,泛起层层涟漪。
复诊数次,裴清漪情愫暗生。这日,她借送还医书,含羞低语:“道长仁心妙手……更兼学识如海,清漪……每每见之,如沐春风,心甚慕之……”脸颊飞红,心意已明。
林惊风接过医书,目光平静如水:“裴娘子谬赞。贫道方外之人,心在云山。小姐兰蕙之质,当觅锦瑟和鸣之君子,共谱秦晋。”
“清漪不求出尘,但求……”少女急切。
“裴娘子,”林惊风温和打断,眼中是洞悉世情的苍茫,“贫道亲历山河破碎,血亲尽殁,那些红尘执念,早随烽火燃成劫灰。此身已许青囊道,不纳人间连理枝。”话语如清泉,浇灭了少女心火。
裴清漪怔然泪落,深施一礼,黯然离去。
顾影怜款步而入,见林惊风临窗独立,庭中老槐虬枝横斜,将他的身影剪得斑驳寂寥。她踟蹰半晌,方低声轻唤:“逸云,闻裴娘子之父乃华州司户参军,令尊曾为华州司马,倒是同地为官的缘分。那裴娘子才貌双绝,缘何你始终无意?莫不是心存芥蒂?”
林惊风并未回头,目光仍停留在那株苍劲的槐树上,仿佛穿透了层层岁月:“非也。”
“然则……何故?” 顾影怜上前半步,眼中满是不解。
林惊风负手,声如古井无波:“年少慕艾,悦美好而心动,此天性也。然吾身……” 他微微一顿,那槐树斑驳的树皮仿佛刻着他过往的烽烟,“那些灼热的、属于尘俗的牵念,连同青春本身,早已在离乱血火中焚尽了。残烬里,唯余方外之人对‘大道’的一点执守。”
他转过身,青衫拂过微尘,眼神澄澈如深潭:“心若止水,圆融自足,何须伴侣填补?至于此身……” 他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了无挂碍的笑意,“炼精化气,抱元守一,亦是内求自足之道,无需外扰矣。”
建中五年(784)深秋的长安破晓,林宅庭阶凝霜,顾影怜一身青碧窄袖胡服,掌中精钢短剑游若惊鸿。剑锋剖开凛冽晨雾,铮然作龙吟。较之去岁,她的剑势已透出淬砺之芒。
林惊风静立廊下,素麻道袍在秋风里微漾,眸光沉似寒潭,追着剑影不时点拨:“影怜,气沉涌泉根,劲发地脉,剑意如水莫滞山石。”
剑收风止,顾影怜鬓角沁汗,接过他递来的葛巾。恰见裴清漪引侍女绿竹提螺钿食盒踏露而来。自前番情愫未果黯然别去,她竟以霁月光风之态,成了医寮常客。这女儿性本婉娴,虽顾影怜修道持真,旬日往还间,早结金兰之契。
“两位炼师,”裴清漪声如清磬,“今晨庖人新炊了吴兴霜稻制的玉尖角儿,佐以秋梨蜜盏,特献来佐茶。”
顾影怜含笑相迎。在裴清漪身上,她触到盛唐闺阁的温润肌理:她们论诗书琴谱,品鉴时兴的宝相花钿与联珠纹锦,也絮语着宅院琐细与坊曲秘闻。裴清漪偶尔眉尖凝起的时局忧思,终让顾影怜彻悟——纵是宦门娇娥,天地亦自有其樊笼。
不远处,慈恩寺飞檐巍峨。裴清漪仰望着鎏金塔刹,袖中指尖微蜷:“今日秋光澄净,可愿同赏雁塔金叶?”她眸底碎星闪烁,那抹期盼被银杏叶映得愈发晶莹。
林惊风眸光溯向塔影:“善。玄奘法师译经道场,贫道暌违久矣。”
众人沿着朱雀大街西行,不久便来到了慈恩寺。慈恩寺内,《金光明经》的诵唱声越过重檐,大雁塔七级浮屠在秋阳下泛着铁灰色幽光。塔前银杏正值盛景,金箔般的落叶在秋风里翻成旋涡,簌簌声裹着凉意漫过石阶。顾影怜抚着冰凉的塔基砖纹,指尖划过岁月凿刻的沟壑:“当年三藏法师匹马孤征,自天竺驮归六百五十七部贝叶梵夹,十九载译场烛龙衔照。谁料千年之后,那佛国故地竟法脉断绝,反需凭《大唐西域记》稽考宿缘——纵使如此,犹与华夏裂疆埸于昆仑之墟。”
“千载之后?”裴清漪檀口微张,袖中罗帕忽被绞紧——炼师言语似谶似幻,可那双映着银杏的眸子却蒙着雾。她见顾影怜转首避了目光,便将疑窦压回心底,只让秋风卷走了未尽之问。
林惊风道:“三藏法师以身为筏,欲渡迷津。疆埸之界、种姓之防,实违其普度宏愿。”
顾影怜道:“后世更将求法路撰成《西游记》传奇。借这神魔鞶囊,倒真画尽了世态人心。可叹那孤僧反作了陪衬——火眼金睛的猴精成了取经人,五万里血路求得的贝叶真经……”,她忽扬手接住一片坠叶,“倒要问是否值得?依我看,真经何曾写在纸上?不过教人懂了,纵被八十一难磨尽骨血,也要从黄风怪铁爪下挣出第九次喘息!”
“千载之下,此处名唤‘大唐不夜城’。朱栏玉砌间列置‘大唐群英谱’石像,囊括李白、杜甫、怀素、柳公权、吴道子、张萱、孙思邈、僧一行、玄奘等一代风流人物。另塑‘万国来朝’群像,昭示当年四夷宾服之盛景。市中摩肩接踵,异域装束的娘子们反绾堕马髻,殊方少年错系革带,倒添几分憨态。华清池畔夜夜笙歌,《霓裳羽衣》清音袅袅,水幕映照骊山,恍若贵妃霓裳羽衣舞时,脂粉香犹在。历史若筛,滤尽血泪沧桑,唯余金砂落掌心。”
裴清漪静聆顾影怜文白错杂的荒诞预言,广袖下的指甲掐进掌心。炼师描摹的盛景越璀璨,那字缝里的苍凉越刺骨——可她终究只是俯身拾起一柄银杏小扇,将惊涛锁进秋水般的瞳仁里。
林惊风道:“人者,本秉天地一气而生,当循自然之道。眼前秋风拂鬓、雁影横天,此乃四时造化之馈赠。若能知足而揽此刻,随物而观本心,便是合于庄生‘与时俱化’ 之理——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能与清风明月共片刻逍遥,亦为人生至足矣。”
檐角铜铃骤响,碎金般的银杏叶在狂风中翻涌如泣。雁阵划破铅云,唳声坠在琉璃瓦上,震得满寺寂寥作响。顾影怜望着南飞雁影,喉间骤然泛起故土难归的苦涩——这是穿越以来,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或许再也回不去那个充斥着金属与数据的时代了。
早高峰地铁里摩肩接踵的人群,写字楼中永不停歇的键盘敲击声,还有凌晨两点灯火通明的机场候机厅。那个时代看似繁华自由,实则将她困在永无止境的循环牢笼里。即便能在深夜与罗娴珍激烈争论 “生活质感” 的写作,即便享有现代女性的种种权利,却始终逃不脱被异化的命运。而此刻,耳畔唯有风声掠过山林的呜咽,眼前尽是被礼教层层桎梏的大唐天地。
穿越后的她,总以破罐破摔的姿态直面一切。面对危机时的果敢勇猛,不过是绝望催生的麻木铠甲。可当意识到自己与这个时代之间横亘着难以跨越的文化深渊,那种被流放般的孤独感便如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唯有林惊风相伴的温暖,成了她在这陌生时空里唯一的归处。
“顾炼师,你看那边!”裴清漪忽然轻轻拉了拉顾影怜的衣袖,指向塔后幽静的碑林小径深处。
只见一个身着半旧墨蓝劲装的青年,正背靠着一块巨大的石碑,席地而坐。他约莫二十出头,面容轮廓分明,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坚毅,眉宇间却锁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沉郁与疲惫。他手中拿着一块干硬的胡饼,缓慢地咀嚼着,目光失神地望着满地金黄的落叶,仿佛与周遭的游人格格不入。他脚边放着一个狭长的、用粗布包裹的物件,形状奇特,隐隐透出金属的冷硬质感。
林惊风的目光在那青年身上停留片刻,眼神微凝。此人呼吸悠长,坐姿看似随意,实则周身气机凝而不散,尤其握着胡饼的手指关节,粗粝有力,显然是常年习武之人。更让林惊风在意的,是那青年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警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
“此人气度沉凝,隐有风霜之色,似江湖客,又似……”林惊风低语,后半句隐去未言。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不加掩饰的凶戾之气!七八个身着统一黑色劲装、眼神凶狠的汉子,手持长短兵刃,如狼似虎般冲入碑林,目光瞬间锁定了那蓝衣青年!
“姓萧的!看你这回往哪里逃!”为首的麻脸大汉厉声喝道,手中鬼头刀寒光闪闪,“乖乖交出东西,给你留个全尸!”
碑林间的游人顿时惊慌失措,四散奔逃。那蓝衣青年猛地抬头,眼中疲惫尽去,爆射出两道如电精光!他一把抓起脚边的粗布包裹,身形如猎豹般弹起,厉声道:“‘黑煞门’的走狗!东西在此,有本事来拿!”他唰地一声扯开包裹,露出一柄造型奇古、通体黝黑、隐泛暗红纹路的连鞘长剑!剑柄处镶嵌着一枚血玉,分外妖异。
原来,这血玉古剑乃是一件上古神器,据说拥有神秘的力量,能左右天下局势。而“黑煞门”背后,正是魏博节度使田悦。田悦野心勃勃,妄图称霸天下,听闻血玉古剑现世,便派“黑煞门”的人四处追杀持有古剑之人。那蓝衣青年名叫萧翊,乃是前朝皇室后裔,身负复国重任。他偶然得到血玉古剑,便成了“黑煞门”的眼中钉,肉中刺,一路被追杀至此。
“血玉古剑!”疤脸大汉眼中贪婪大炽,“上!死活不论!”
刹那间,刀光剑影在幽静的碑林间猛烈碰撞!那蓝衣青年剑法极为凌厉狠辣,招式刁钻诡异,每一剑刺出都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竟一时将七八名围攻的凶徒逼得连连后退,剑锋过处,血花飞溅!然而“黑煞门”众人配合默契,刀网绵密,更有人不断发出淬毒的暗器,角度阴毒。青年左支右绌,身上已添了几道血痕,脚步也开始虚浮,显是长途奔逃消耗过大,又被围攻,渐渐不支。
“清漪,退后!”顾影怜眼见一个凶徒狞笑着挥刀劈向蓝衣青年背后空门,而青年正被两人缠住无法回防,心头侠气顿生,也顾不上细想这江湖恩怨深浅,清叱一声,腰间短剑已然出鞘!
“流云步”施展到极致,顾影怜的身影如一道青色流影切入战团!短剑化作一点寒星,精准无比地刺向那偷袭凶徒持刀的手腕!这一剑快、准、狠,深得林惊风所传精髓!
“噗嗤!”短剑刺入皮肉!
那凶徒手腕剧痛,鬼头刀“当啷”坠地!他惊怒回头,见是一个年轻女子,更是暴怒:“找死!”另一只手反手一爪,五指如钩,带着腥风,直抓顾影怜面门!这一爪狠辣迅疾,显然是淬炼过外门功夫!
顾影怜实战经验终究不足,一招得手,心神微松,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凌厉反击,闪避已慢了一瞬!嗤啦一声,肩头的衣衫被爪风撕裂,雪白的肌肤上瞬间留下五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剧痛钻心,顾影怜闷哼一声,踉跄后退,脸色煞白。
“顾炼师!” 裴清漪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将绿竹护在身后,指尖颤抖着去摸腰间的锦帕。绿竹更是惊得手中食盒险些落地,慌忙扶住裴清漪的臂弯,声音发颤:“娘子,您瞧顾炼师……”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直静观其变的林惊风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是身形一晃,如同瞬移般出现在顾影怜身前,恰好挡住了那凶徒追击的路线。他甚至没有拔出兵刃,只是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看似随意地在空中轻轻一拂一引。
那凶徒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却又圆融无间的奇异力道瞬间缠上了他抓出的手臂!他蕴含全力的一爪,竟如同泥牛入海,狂暴的力量被那两根手指轻柔地一带一引,完全失去了方向,更有一股诡异的力量沿着手臂经脉倒卷而回!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凶徒的整条手臂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扭曲弯折,白森森的骨茬刺破皮肉暴露出来!他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嚎,庞大的身躯被那看似轻描淡写的牵引之力带得离地飞起,如同一个破麻袋般狠狠砸向旁边一块高大的石碑!
“砰!”沉闷的撞击声中,石碑震动,凶徒口喷鲜血,软软滑落。
剩余的“黑煞门”凶徒骇然止步,看向林惊风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如同见了鬼魅!
“走吧。”林惊风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寒冬腊月的朔风刮过碑林。
麻脸大汉脸色惨变,他认得这深不可测的手段!睢阳血战中,“陌刀神”林惊风之名曾令叛军闻风丧胆,城破后此人便销声匿迹,没想到竟在此地重现!他哪里还敢停留,连狠话都不敢撂下,扶起重伤的同伙,如同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离了碑林。
碑林瞬间恢复了死寂,只余秋风卷动落叶的沙沙声和浓重的血腥气。蓝衣青年拄着那柄诡异的血玉古剑,剧烈喘息,看向林惊风的目光充满了震惊与感激,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顾影怜捂着剧痛流血的肩膀,冷汗涔涔而下。这就是她曾经向往的江湖?快意恩仇?行侠仗义?此刻只剩下了赤裸裸的杀戮、贪婪和血腥!她的侠客梦,在这一爪之下,碎裂得如此彻底而疼痛。先前对政治的无力感,此刻混合着对江湖的厌倦,沉沉地压在心头。
“多……多谢前辈救命之恩!”蓝衣青年强撑着,向林惊风深深一揖,声音嘶哑,“晚辈萧翊,感激不尽!”
林惊风的目光落在萧翊手中的血玉古剑上,又扫过他腰间一个不起眼的、却绣着特殊云纹的锦囊,眼神微不可查地一凝。“不必多礼。此非善地,速离。”他语气平淡,转身查看顾影怜伤势,眉头微蹙。
裴清漪早已吓得脸色发白,此刻才回过神,慌忙从绿竹手中抢过干净的丝帕按在顾影怜伤口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绿竹则跪在另一侧,解开顾影怜散乱的发丝,用自己的衣袖轻轻拭去她额角的冷汗,声音带着哭腔:“顾炼师,您忍着些…… 血快止住了……”
萧翊看着林惊风探查顾影怜伤口时那沉稳专注、与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