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故友重逢
建中元年(780)六月初七,长安光德坊西南隅的韦宅,两株不知年岁的古槐枝叶如盖,浓荫沉沉地压着坊墙,筛落的日光在紧闭的朱漆大门那对鎏金门钲上跳跃,碎成灼灼的金斑,刺得人眼晕。
门内传来些微响动,那厚重的朱漆门扇“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半扇。门仆探出身,额角带着薄汗,目光落在阶下竹影摇曳处立着的两人身上。
当先一人,身量颀长,着一领洗得微微泛青的月白道袍,浆洗得硬挺的袍角在热风里纹丝不动。一柄白玉为柄的拂尘斜斜悬在腰间丝绦上,衬得那身清简愈发出尘。他面容清癯,眉骨略高,眼窝微深,目光沉静如古井寒潭,望过来时,仿佛能滤去周遭的燥热与浮华。只是那挺直的脊梁和眉宇间刀刻斧凿般的沉敛,又隐隐透出一股久历沙场的煞气,绝非寻常道观里温软的道士。他身侧立着个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光景,一身藕荷色轻罗襦裙,外罩着几乎透明的素纱披帛,风过处,裙裾与披帛便如烟似雾般浮动。乌发并未挽成时下流行的繁复发髻,只松松地结成随云样式,斜斜簪了一支小巧的银箔缠枝莲花,映着竹叶缝隙漏下的光,一点寒星似的。她微垂着头,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阶前石缝里钻出的一丛顽强小草,露出的侧脸线条柔和,肌肤在午后的光影里莹润如玉。
门仆不敢怠慢,忙躬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问道:“二位可是苍冥山来的仙长?”
那月白道袍的男子略一颔首,声音平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穿透了蝉鸣的聒噪:“贫道林惊风,携小徒顾影怜,应韦员外之约前来叨扰。”
“正是正是!我家阿郎昨日便吩咐过了,此刻正在恭候二位仙长,请随我来!”门仆侧身让开通道,引着二人踏入宅内。
甫一进门,一方精巧雅致的庭院映入眼帘。青石板铺就的小径曲折,引向正堂。庭院不大,却布置得疏朗有致。几丛翠竹倚着白墙,枝叶扶疏,沙沙作响。墙角一架紫藤,花期虽过,浓密的枝叶依旧投下大片阴凉。最引人注目的是庭院中央一方小小的白石砌成的浅池,几尾红鲤在清澈见底的活水中悠游,池边散落着几块形态古拙的湖石,石缝间点缀着苔藓与三两株兰草。
“故人叩门,何其迟也!”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带着笑意从正堂方向传来。
韦应物执着一卷书,已快步迎出堂前。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青灰色细麻襕衫,浆洗得十分洁净,衣袂随着他轻快的步伐微微飘动。三年时光,在他眼角眉梢刻下了细密的纹路,鬓角也添了霜色,但那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目光清亮如昔,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敏锐与洞悉。他脸上是久别重逢的由衷欣喜,目光先落在林惊风身上,笑意更深,旋即转向他身侧的少女。
当他的视线触及顾影怜微微抬起的脸庞时,那笑容骤然凝固在脸上。手中的书卷无意识地滑落,跌在阶前,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僵立原地,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微微放大,直直盯着那张曾无比熟悉、此刻却又如此陌生的容颜。唇瓣几度开合,才终于挤出两个字,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
“顾……顾临川?!”
顾影怜闻声,从阶前那株枝繁叶茂、正开着零星几朵火红石榴花的石榴树上收回目光,抬眸望来。她唇角自然地向上弯起,露出颊边一对小巧的梨涡,那笑容清澈明亮,带着几分少女的慧黠,声音清脆如檐下风铃:“韦员外,别来无恙?”她微微偏了偏头,鬓边几缕未曾束好的碎发便随着这个动作拂过光洁的鬓角,更添了几分慵懒随性的风致,“彼时情势所迫,为避关津盘查,不得已才女扮男装,瞒了员外这许久,实在失礼,还望员外海涵则个。”
“女……女扮男装?”韦应物喃喃重复,目光依旧无法从顾影怜脸上移开,仿佛要穿透眼前这清丽柔婉的少女影像,找回记忆中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三年前初遇顾临川的情景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人头上裹着寻常的黑色幞头,身穿一件半旧的苎麻圆领窄袖衫,腰束革带,下身是便于行动的白色花绫裈裤,肩上斜挎着两个沉甸甸的鞶囊,脚下蹬着一双结实耐用的矮腰牛皮靴。行走间步履带风,眼神锐利,言语不多,却自有一番侠气与果断。自己与他并肩查案,出生入死,竟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如今真相大白,再回想彼时顾临川偶尔流露出的、被自己误以为是少年羞涩的细微神情,那些过于清秀的眉眼轮廓……原来一切早有端倪,只是自己从未往那处想罢了!
再看眼前之人,藕色襦裙素纱披帛,莲步轻移时裙裾曳地,纱影朦胧,身姿如弱柳扶风。那眉眼分明还是熟悉的,只是褪去了刻意的英挺线条,显露出原本的清丽柔美,眉眼弯弯,梨涡浅浅,顾盼间流转着一种全然不同的、属于少女的明媚光华。这哪里还是那个风尘仆仆、眼神锐利的少年郎?分明是《洛神赋》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洛水神女,自画卷中款款步出,活色生香地立于阶前。
韦应物只觉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下意识地扶住了身边的白石栏杆,才稳住身形,苦笑着连连摇头:“难怪……难怪!当日初见,便觉顾……顾小娘子风姿迥异常人,只道是少年俊彦,灵秀天成。却不想……原来是巾帼不让须眉!韦某真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他语气里充满了自嘲与震撼,看向顾影怜的目光,已彻底从故友重逢的喜悦,变成了对眼前这位少女深沉莫测的惊叹与重新审视。
“韦员外言重了,当时情非得已,也是权宜之计。”林惊风适时地稽首,行了个标准的道家礼,声音平稳地接过话头,无形中化解了韦应物的些许窘迫与震惊,“贫道林惊风,见过韦员外。”他深邃的目光在韦应物脸上停留片刻,掠过那明显加深的皱纹和鬓角的白霜,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自汧阳一别,匆匆三载,员外清减不少。”那语气,是旧日袍泽之间才有的、无需掩饰的关切与了然。
这声“员外”似乎触动了韦应物心底的某根弦。他弯腰拾起地上的书卷,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露出一抹复杂难言的苦笑:“先生,你我之间,还要学他们这般唤我么?”他侧身,引着二人往正堂内走去,声音低沉下去,“昔日泾水之上,某与先生并肩御敌,生死一线间,道长呼我一声‘韦君’,至今犹在耳畔。如今……怎生倒如此生分了?”
正厅宽敞明亮,四壁萧然,只悬着几幅字画,透着主人清雅的品味。一股清冽甘醇的茶香正氤氲弥漫,盖过了庭院的花木气息。一只红泥小火炉在厅角安静地燃着,炉上一把造型古朴的银执壶嘴中,袅袅地吐出白色的水汽。韦应物引二人于竹席上落座,亲自执起银壶,为二人面前的素色越窑青瓷茶盏注入滚水。碧绿的茶针在水中翻滚舒展,茶汤很快呈现出清透的嫩黄绿色。
“是今年的蒙顶石花,尝尝看。”韦应物放下银壶,自己也在主位坐下,做了个请的手势。茶香沁人心脾,稍稍驱散了方才的震惊与心头的郁结。
林惊风端起茶盏,先观其色,再闻其香,而后才浅啜一口,赞道:“色翠香高,形美味醇,确是好茶。只是……”他放下茶盏,目光沉静地看向韦应物,“员外眉间郁结未散,恐非仅为贫道师徒这‘生分’之称吧?这茶香里,似乎也掺了几分愁绪。”
韦应物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唇边那点强撑的笑意终于彻底隐去。他缓缓将茶盏置于面前的黑漆矮几上,目光转向厅堂一侧敞开的支摘窗。窗外,几竿修竹轻轻摇曳,竹叶摩擦的沙沙声清晰可闻。那摇曳的竹影,仿佛也摇进了他的眼底,搅动着深沉的忧虑。
“先生慧眼。”韦应物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沉重得如同压上了千钧重担,“树欲静而风不止啊。魏博田悦狼顾河北,成德、淄青阴结党羽……漕运命脉悬于一线,汴宋烽烟将起!”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无力感,“长安……这大唐的心脏,据户部度支司的密报,太仓之粟日削月减,若秋前漕粮不至,恐难支三旬……”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望着窗外摇曳得越发厉害的竹影,仿佛那便是即将倾覆的帝国江山。
“倘涡口有失,则江淮粟米不得入洛,汴宋千里河道尽成修罗血途。”林惊风平静地接过了话头,语气并无太多波澜,却字字千钧,道破了那最残酷的可能。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拂尘温润的玉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厅堂的墙壁,看到了更远的烽烟与挣扎。
韦应物猛地转回头,看向林惊风,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焦虑与身为官员却束手无策的愤懑:“某忝为比部员外郎,职司勾检天下财赋出纳。这些日子,每日核计各州府呈报上来的簿籍账目,触目惊心!账册之上,军需开支一项,竟占了十之七八!兵甲、粮秣、征夫、赏赐……如无底之洞,吞噬着本已捉襟见肘的国库民力!”他越说越激动,手指不由自主地敲击着矮几边缘,“前日,某亲眼看着度支使核算漕运损耗,那白纸黑字上竟赫然写着‘一石米抵三石耗’!你们说说,这损耗里,有多少是沿途藩镇层层盘剥截留?又有多少是被那些硕鼠蛀虫中饱私囊,填进了自家的仓廪府库?朝廷……朝廷对此竟似乎无可奈何!” 那“无可奈何”四个字,他说得异常艰涩,充满了不甘与绝望,更像是对自身无力的痛斥。他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心头的灼烧感。
沉重的气氛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韦应物紧锁的眉头和眼中深深的疲惫,将他被夹在忠君报国的责任与残酷现实之间的巨大痛苦暴露无遗。
顾影怜一直安静地听着,目光在韦应物写满忧愤的脸上和林惊风沉静如水的侧颜之间流转。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沿着自己面前青瓷茶盏的杯口缓缓画着圈,指尖感受着那细腻冰凉的瓷质。当韦应物说到“一石米抵三石耗”时,她的指尖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她忽然抬起眼,清澈的目光投向韦应物,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打破了沉重的静默:“韦员外,这‘三石耗’的账,听着是笔糊涂账。耗在何处?为何如此之高?可曾细查过沿途节点仓廪的出入库记录?尤其是那些由藩镇牙兵‘代管’的转运仓?” 她顿了顿,看到韦应物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深思,才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直率,却又直指要害,“还有,度支司核算的依据是什么?是藩镇自己报上来的‘损耗’清单?还是有第三方,比如您比部,或者御史台的实地勘验记录?若只凭一面之词入账,那这损耗,岂不是藩镇说多少,朝廷就得认多少?”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瞬间剥开了那“损耗”二字下面可能隐藏的重重黑幕。
韦应物被问得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复杂的光芒。惊异于这少女竟能如此敏锐地抓住账目关窍,甚至点出了藩镇牙兵把持转运仓这个要害。更有一丝苦涩涌上心头——这些疑点,他又何尝不知?只是……“顾小娘子所言极是,鞭辟入里!”他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与自嘲,“然则,比部虽有勾检之权,却无直接勘验之能,更无调动军旅震慑地方之力。那些被藩镇牙兵牢牢把持的转运仓、河津码头,犹如龙潭虎穴,等闲官吏根本靠近不得!度支司……唉,度支司如今也是焦头烂额,既要应付圣上催逼,又要与藩镇周旋,很多时候,明知账目有异,也只能先捏着鼻子认下,以求漕运不彻底断绝,能有一星半点粮秣入京便谢天谢地了!这其中的掣肘与无奈……”他摇了摇头,后面的话已无需再说,那种被无形的网捆缚住手脚、空有抱负却寸步难行的窒息感,弥漫在字里行间。他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疲惫而苍茫,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员外,”林惊风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何必自困于此?世事如潮,涨落有时。当年睢阳城破之前,张中丞与许太守守孤城十月,城中粮绝,鼠雀俱尽,乃至易子而食,析骸而爨。彼时情景,较之今日长安,何如?” 他平静地叙述着那场人间炼狱,语气没有起伏,却让听者心头发紧,“城头血染,饿殍塞途,某与残余袍泽困守一角,箭尽援绝,亦以为天意亡唐,气数已尽。然则,张中丞一介书生,许太守亦非猛将,却以忠义为骨,以血勇为刃,硬生生为这摇摇欲坠的江山,撑住了东南半壁!使江淮财赋,得以源源北上,续我大唐国脉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进韦应物迷惘而痛苦的眼睛深处,“睢阳如此,今日何惧?长安城中,有李晟将军这般柱石擎天,临危受命,整军经武于凤翔;亦有如韦员外这般心系苍生、秉笔直书的诗人诤臣,于这案牍劳形之间,为社稷民生记下这锥心泣血的一笔!有此星火在,长安便不会沦为鬼域,大唐的魂,就还未曾熄灭。”
林惊风的话语,没有慷慨激昂的鼓动,只有一种历经劫波后的笃定与看透。他提及的睢阳旧事,是韦应物这等文臣只在史册中读到的惨烈,此刻由亲历者口中道出,带着血与火淬炼过的真实重量。那“星火不灭”四字,更是如同投入韦应物心湖的重石,激起了剧烈的回响。
韦应物浑身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沉重的绝望与迷茫,被林惊风话语中那沉甸甸的“忠义”与“星火”狠狠刺穿。睢阳守城的悲壮惨烈,他岂会不知?张巡、许远、南霁云……那些名字早已化作史诗中的星辰。但此刻,由眼前这位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炼师平静道出,那惨烈便不再是史书上冰冷的文字,而是带着硝烟与血腥味的、令人窒息的真实。他仿佛看到了残阳如血下睢阳城头褴褛的旗帜,听到了那绝望中不屈的呐喊。而林惊风将他们这些在长安忧心国事、勉力支撑的人,与睢阳的英魂、与凤翔的李晟相提并论,称之为“星火”……这评价重逾千钧,更带着一种不容推卸的期许。
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一种混杂着惭愧、沉重、以及被重新点燃的微弱热流在胸中激荡。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只化作一声长长的、意味复杂的叹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愿……真能如先生所言!但愿李将军能挽此狂澜,但愿这长安的星火……终能燎原!” 那“但愿”二字,道尽了他心中所有的希冀与隐忧。
顾影怜静静地听着两位的对话,当韦应物那声沉重的“但愿”落下时,她忽然开口:““员外心中,是否常念着‘归去来兮’?”
这问题来得突兀,与方才沉重的话题似乎格格不入。韦应物和林惊风同时看向她。韦应物眼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是更深沉的复杂之色,仿佛内心最隐秘的一角被猝然掀开。
顾影怜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眼神坦荡而带着一丝洞察人心的敏锐:“我读过员外许多诗。员外的诗里,总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倦意与向往——向往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宁静,向往远离这案牍劳形、烽烟四起的尘嚣。这份归隐田园的念头,如同庭中那株石榴,年年开花结果,深植于员外心底,从未真正枯萎,对么?然而……” 她顿了顿,目光中流露出理解与悲悯,“然而‘欲采苹花不自由’,员外终究是‘欲归不得归’。这身青袍,这‘愧俸钱’的良心,这眼见山河板荡、民生凋敝的痛楚,将您牢牢钉在这长安城的漩涡里,寸步难离。”
他猛地闭上眼,仿佛被这赤裸裸的剖析刺得生疼。再睁开时,眼中已布满血丝,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与挣扎:“小娘子……你……你懂我!你竟比我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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