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水蜿蜒如碧带,绕着长安东郊的籍田缓缓流淌。
仲春的日头已有些灼人,田埂上的枯草泛着浅黄,新翻的泥土散着潮湿的腥气,混着麦苗返青的淡香,在风中弥漫成一股质朴而鲜活的气息。
三十余名太学生列着歪歪扭扭的队伍站在田埂上,青布儒衫与各色锦袍在田垄间划出鲜明的界限,唯有王曜那身短打,与周遭的泥土、水渠、耒耜浑然一体。
裴元略提着半袋谷种走在最前,脚下麻鞋踩着湿泥,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他忽然驻足,指着前方一片开阔的田畴道:
“此处便是去年试种的改良区田。诸位且看,这田埂为何要筑得这般高?
学子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田畴被纵横交错的深沟分割成方方正正的区块,沟宽约三尺,深近二尺,埂上还留着未融的残雪,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莫非是为了蓄水?
冯翊邵安民抢先开口,他是豪强子弟,平日养尊处优,此刻却束着锦袍下摆,倒也有几分机灵和韧劲。
“然也,却不尽然。
裴元略蹲下身,抓起一把沟底的黑土,指腹捻着土粒。
“关中春旱,去年秋汛又冲坏了不少渠坝。这深沟既能蓄水防旱,又能排水防涝,更兼沟壁的泥土经冬冻春融,肥力自增。此乃改良区田法,比《氾胜之书》所载,沟宽增一尺,深加五寸,更合关中水土。
他将谷种倒在掌心,金黄的粟粒饱满如珠:
“至于溲种法,书中言‘马骨煮汁’,然战马骨难得,老夫在冯翊时,以牛羊骨代之,再拌以草木灰与腐熟的羊粪,效果亦佳。
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竹筒,倒出褐色的粉末。
“此乃昨日在市集购得的‘灶心土’,混着谷种炒香,可防虫害。
王曜听得入神,忽然想起家乡华阴的做法,忍不住上前一步:
“学生斗胆,家母曾用桑白皮煮汁浸种,谓其性凉,可驱地蚕。不知此法可与裴公的灶心土混用?
裴元略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桑白皮性凉,灶心土性温,混用需得拿捏比例。不过你能举一反三,可见平日留心农事。
“今日便从开沟学起。耒耜在此,二人一组,先将这半亩地按方才说的尺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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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区开沟,注意沟底要平,埂要夯实。
学子们顿时一阵骚动。
机灵的如邵安民,早将锦袍下摆掖进腰带,抄起耒耜便跃跃欲试;后知后觉的一些生员,笨手笨脚地解开儒衫纽扣,却被风吹得衣袂翻飞,狼狈不堪。
王曜与徐嵩分在一组,他自幼随母亲下田,握耒的手势沉稳有力,脚蹬石楔,腰腹发力,耒尖入土三寸,顺势一拖,便开出一道笔直的浅沟。
“子卿兄好力气!
徐嵩看得咋舌,他握着耒耜试了试,却只在泥地上划出一道浅痕,惹得旁边的学子偷笑。
王曜放下耒耜,手把手教他:
“开沟需得‘三平’——肩平、腰平、耒平。你看,左脚在前,右脚在后,重心下沉……
话音未落,忽闻“扑通一声,却是邵安民脚下打滑,连人带耒摔进沟里,锦袍沾满泥浆,活像只落汤鸡。
“哈哈哈!众人哄笑起来。
邵安民又羞又恼,爬起来时,却见裴元略正盯着他,神色严肃:
“笑什么?农事非儿戏!开沟深浅不均,蓄水便有偏差,秋时亩产差三斗,便是这一跤的代价!
笑声戛然而止,学子们这才收敛玩闹之心,埋头苦干起来。
田埂上顿时热闹起来,耒耜碰撞泥土的闷响、学子们的喘息声、偶尔的惊呼与裴元略的指点声交织在一起,惊飞了渠边的白鹭。
**秋晴立在田埂高处,黑色胡服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本是奉命护卫,对这些“文弱书生的农事课毫无兴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王曜身上。
这少年握着耒耜的背影,与官道上那个挡在孩童身前的青衫身影渐渐重合。
那日他虽有血气之勇,终究是文弱书生;此刻却不然——短打湿透贴在背上,勾勒出清瘦却结实的肌肉线条,额角的汗珠滚落在泥土里,溅起细小的尘埃。
他教徐嵩开沟时,指尖沾着泥污,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握着的不是耒耜,而是澄清寰宇的长缨。
“统领,那小子倒不像个读书人。
身旁的护卫低声道:
“握耒的手法比老农还熟。
**秋晴“嗯了一声,目光掠过王曜脚边的沟痕——深浅均匀,笔直如线,显然是下过苦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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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自己在随父亲驰骋疆场时见过太多因不精农事而饿殍遍野的村落那些地方的官吏哪个不是饱读诗书?可有些却连“春种秋收”的道理都不懂。
日头升至中天学子们早已汗流浃背。裴元略命众人歇息自己则带着王曜、胡空查看沟情。
走到邵安民身边时见他开的沟弯弯曲曲深一脚浅一脚急得满头大汗。
王曜放下水囊拿起耒耜示范:
“邵兄你看这沟壁要垂直否则埂土易塌。来我帮你把这几尺重开。”
邵安民感激不已连忙递过耒耜。
王曜弯腰劳作动作麻利
**秋晴远远看着见他额角的青筋因用力而突起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忽然觉得这少年比那些只会空谈的勋贵子弟顺眼多了。
午后裴元略开始讲授选种。他让学子们从谷种中挑出饱满的颗粒放在阳光下晾晒。
王曜忽然发现谷种中混着不少秕谷便提议用“风选法”——将谷种置于簸箕中迎风轻扬秕谷自然飘去。
“此法甚好!”裴元略赞道。
“《氾胜之书》云‘择穗大强者’然风选更能去秕存实。王曜你且演示给众人看。”
王曜依言拿起簸箕迎风而立手腕轻抖金黄的谷种如流金泻地秕谷被风吹散落在田埂上引来几只麻雀啄食。
学子们看得新奇纷纷效仿却有的扬得太急连好种也吹了出去;有的力道不足秕谷去不净惹得裴元略连连摇头。
**秋晴看着王曜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那日官道上他挡在孩童身前时眼中也是这般坚定的神色。
那时她觉得他鲁莽此刻却明白这份“鲁莽”或许更是对生民疾苦的切肤之痛。
她默默转身对护卫道:
“去把那边的水囊给他们送去。”
众人喝口水稍微喘了口气裴元略忽然指向西南角道:
“那片麦田去年遭了虫害老夫教他们用菰米与粟种混播。菰米性凉虫害不侵粟苗借其庇护秋收竟无损矣。”
胡空凑近细看见麦垄间果然间杂着紫黑色的菰穗如墨点入宣。
他忽然想起《氾胜之书》中“顺天时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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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的训诫抬头时正对上裴元略鼓励的目光:
“我观汝农事娴熟似不下于子卿且试试开沟溲种。”
铁犁入土的声音惊醒了田埂上的麻雀。胡空左手扶犁右手执鞭脚步沉稳如老农。
木犁翻起的土块带着湿气他忽然旋身用犁尖划出道浅沟将浸过附子汁的种子撒成直线:
“关中春旱沟深需及尺方能保墒。”
裴元略捋须颔首只道还是有几个能吃苦肯干的!
傍晚时分夕阳将籍田染成金红。三十余名学子累得东倒西歪锦袍儒衫沾满泥污却没人抱怨。
裴元略站在田埂上望着改良区田的深沟与整齐的埂垄对众人道:
“今日所学不过农事皮**。然‘一夫不耕或受之饥’诸位日后出仕若能记得今日泥中之苦百姓便多一分活路。”
王曜望着夕阳下的渠水忽然想起帕沙酒肆里的账簿想起官道上冻毙的流民。
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澄清寰宇或许真的要从这一沟一垄开始。
**秋晴骑马走在队伍末尾回头望了一眼籍田。
暮色中那片新开的区田如棋盘般整齐再回首观瞧那个在前方与舍友侃侃而谈的少年青布短打的背影挺得笔直。
她忽然觉得这少年或许真能做些实事.
仲春的晚风卷着渭水的湿气拂过长安东郊纵横交错的沟渠。
夕阳余晖已开始熔化半片天空新翻的泥土蒸腾起青草气息
队伍沿渠岸向南行至官道岔口时裴元略才驻足转身对众人道:
“前方官道分岔老夫朝中尚有急务诸位可随**统领返回太学。”
说罢将谷种样本交给**秋晴最后目光扫过众人被暮色染成淡金的面孔忽地扬起袖中戒尺指着王曜:
“《氾胜之书》言‘得时之和适地之宜’子卿以为如何?”
王曜正弯腰系紧散开的草鞋闻言猛然挺直脊梁:
“学生以为天时地利终需人事相济。”
“说得好!”
裴元略眼中倏然掠过精光脸上皱纹却无丝毫牵动。
他又特意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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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王曜的肩。
“桑白皮浸种之法记得秋后将成效报与老夫。”
王曜躬身应诺目送裴元略带着两名亲卫阔步西去。
步履踏碎水洼里熔金般的夕阳背影很快化作官道尽头的一个墨点。
**秋晴轻叩腰间横刀鞘口
“列队!”
三十余人随即呈双行踩着青石板上流淌的霞光向南行进。
王曜走在队末忽觉掌心刺痛——原是白日握耒耜磨出的血泡破了。
他望着渗血的伤痕微怔麦苗破土时细微的裂帛声犹在耳畔。
“给。”徐嵩塞来半块掺了麸皮的麦饼。粗粝的饼渣混着土腥味滚过舌尖王曜目光扫过**秋晴的侧影。
她背上那把桑柘长弓在暮色里泛着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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