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曜那声虚弱的“饿了”甫一出口,董璇儿悬了两日的心终是落到实处,化作一股酸热直冲鼻翼,险些又要落泪。
她强自压下,连声应着,转身便要去张罗粥食。
柳筠儿早已温着一小罐稀薄的鱼糜粥在灶上,此刻忙盛了一碗,试了温度,递与董璇儿。
吕绍也凑上前,搓着手,圆脸上满是欣慰:
“子卿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可算能放心吃顿安生饭了!”
董璇儿小心地将王曜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一勺一勺,极尽耐心地喂他。
粥水温热滑入喉间,抚慰着空乏已久的脾胃,王曜虽觉浑身依旧酸软无力,头脑却渐渐清明。
他目光缓缓扫过围在榻前的董璇儿、吕绍、柳筠儿,又望向门外昏暗的院落,不见杨定、徐嵩等人的身影,心中顿生疑惑,沙哑问道:
“子臣、元高、景亮他们……可是在外间忙碌?”
董璇儿喂粥的手微微一顿,与吕绍交换了一个眼神。
吕绍忙接口道:
“嗨,子卿你有所不知,今日正午你病情稳住后,子臣他们见粮草将尽,加之乐安男与公主身份尊贵,不宜久留险地,便商议着先行下山了。如今这庐舍里,除了王先生和玄明,便只余我、筠儿,还有董娘子留下照看于你。”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对了,还有那两个护卫。子臣临走前安排妥当,已命人将余粮药材尽数送来,并说到山脚后会不时遣人运送物资上山,让我等安心。”
王曜闻言,怔忡片刻,一股浓重的愧疚感涌上心头。
他垂下眼帘,低声道:
“原来如此……是我无用,染此恶疾,拖累诸位行程,更累得璇儿、永业、柳行首滞留这荒山陋室,心中实在难安。”
他语声恳切,带着病后的虚弱与真诚的歉意。
董璇儿见他如此,心中怜惜更甚,忙柔声劝慰:
“子卿何出此言?我等皆同行挚友,患难相扶本是应当。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静养,莫要思虑这些。”
她说着,指尖无意间拂过他散在枕畔的头发,动作自然亲昵,再无往日刻意维持的距离。
王曜抬眸看她,见她容颜略显清减,眼下有淡淡青影,显是这两日忧劳所致,心中感激与一股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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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言喻的温情交织涌动。
他不再回避她的目光,坦然迎上,轻声道:
“璇儿,今日……辛苦你了。
这一声“璇儿唤得自然无比,再无半分迟疑别扭,仿佛早已在心中默念了千百遍。
董璇儿听得这一声,心头如饮蜜浆,颊边飞起红霞,却强自镇定,只微微颔首,眼中水光潋滟,情意脉脉。
吕绍在一旁看得分明,嘿嘿一笑,插科打诨道:
“子卿你这话说的,莫非我与筠儿便不辛苦?啧啧,真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
说得董璇儿面红过耳,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柳筠儿亦莞尔,轻声道:
“吕郎莫要胡闹,让子卿好生用粥歇息。
言语间,对王曜与董璇儿之间那层捅破的窗户纸,已是了然于心,且乐见其成。
用罢粥,王曜精神稍复,又沉沉睡去。
此后两日,他便在这太乙峪深处的庐舍中静养。
董璇儿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喂药喂食,擦拭汗渍,无微不至。
王曜初时还有些过意不去,欲要推拒,却见她神色坚定,眸中关切不容置疑,便也渐渐坦然受之。
两人相处,虽无过多言语,然一个眼神交汇,一个细微动作,皆流淌着无需言说的默契与亲昵。
他会在她递过药碗时,自然而然地覆上她的手背,低声道一句:
“烫,小心
她则会在他睡梦中蹙眉时,轻轻抚平他的额心,哼唱起儿时从母亲那听来的、带着汉家风味的安神小调。
吕绍与柳筠儿亦从旁协助。
吕绍虽不通庶务,然跑腿打杂、与玄明一同料理些山居杂事倒也尽力。
柳筠儿则凭借其过往阅历,于饮食调理上颇费心思,将有限的米粮山蔬搭配得宜,熬煮出易于克化的羹汤粥糜。
王曜看在眼里,感激在心。
一日午后,他精神稍佳,靠坐起来,特意将吕绍与柳筠儿唤至榻前,郑重道:
“永业兄,柳行首,此番恩情,王曜铭记五内。若非二位与璇儿留下照拂,曜此番恐难熬过此劫。
吕绍摆手笑道:
“子卿又说见外话!你我兄弟,说这些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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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筠儿亦温言道:
“子卿言重了妾身与吕郎不过略尽绵力何足挂齿。见郎君一日日好转便是最大欣慰。”
期间王嘉也曾数次过来探视。
他并不多言只搭脉察色调整药方。
那日王曜高热退去后王嘉又添了几味固本培元、安神定惊的药材交由玄明煎煮。
王曜对这位救命恩人更是感佩不已每每王嘉前来必挣扎起身欲行大礼皆被王嘉以眼神制止。
“小子性命乃天授老夫不过顺天应人略施援手不必如此。”
话虽如此王曜仍寻了个王嘉独坐书房外的时机由董璇儿搀扶着至其面前深深一揖:
“先生活命之恩如同再造。晚辈无以为报唯有……”
王嘉抬眸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扫过他打断道:
“报不报的
他话中似有深意目光在王曜脸上停留一瞬便又低下头拨弄着手中几片用于占卜的蓍草。
“大梦”二字如一根无形的线瞬间牵动了王曜心底最隐秘、最恐惧的记忆。
他神色微变嘴唇翕动似想说什么终究未能出口。
王嘉却仿佛看穿他的心思淡淡道:
“待你精神再好些若心中郁结难舒可来寻老夫一叙。”
说罢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去。
养病第二日傍晚王曜自觉气力恢复不少已能下榻缓行数步。
董璇儿扶他在院中廊下坐了为他披上那件厚重的青色披风。
夕阳余晖将群山染成金红积雪反射着暖光天地间一片静谧。王曜望着这壮丽景色心中却不时掠过梦中那血火交织的惨状。
他沉默良久忽对身旁的董璇儿低声道:
“那日我昏迷之时可是说了许多胡话?”
董璇儿心中一紧想起他呓语中的“璇儿”、救命”、“报仇”等字眼脸上微热却也不瞒他轻轻点头:
“是有些……听着甚是骇人。”
王曜叹了口气目光幽远:
“非是胡话乃是一场……无比真实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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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言辞终是未再深言只道:
“待我好些需向王先生请教一番。”
第三日王曜已能自行在院中慢走虽步伐仍虚然病容已褪去大半。
午后他见王嘉独坐于书房窗下正对着一局残棋凝思便鼓起勇气缓步走了过去。玄明欲要通报王嘉却摆了摆手示意王曜近前。
“先生。”王曜躬身一礼。
王嘉未抬眼只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坐。”
王曜依言坐下深吸一口气看着王嘉那古井无波的面容终于将憋闷在心中数日的恐惧与困惑倾吐而出:
“先生晚辈前日病中曾堕入一场极深极怖的梦境光怪陆离历历在目至今思之犹自心惊……”
他于是将自己梦中所见从华阴老家庸常沉寂的绝望到“龟兹春”酒肆帕沙惨死、阿伊莎玉殒再到**秋晴凤冠霞帔嫁作他人妇杨定血战荒原壮烈殉国徐嵩骂贼不屈慷慨就义吕绍醉卧锦榻似遭至亲戕害尹纬冷眼旁观辅佐枭雄……
乃至最后烽烟四起、宫阙倾颓、百姓流离的末世景象一一娓娓道来。
他语速渐急额角渗出细汗仿佛再次亲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无能为力的绝望。
王嘉初时尚自拈着一枚棋子神情淡漠然随着王曜叙述深入他拈棋的手指渐渐僵住那锐利的眸子越睁越大其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当王曜说到杨定高呼“报仇”、徐嵩骂贼而死时他手中那枚黑子“啪”一声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声响他却浑然不觉。
待王曜语毕面色苍白地喘息着王嘉已是霍然起身在斗室之内急促地踱了两步猛地回身目光如电死死钉在王曜脸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你所言梦境细节如何?那羌将形貌那戕害吕绍之人的衣饰
王曜被他骤然爆发的急切吓了一跳努力回想却只觉梦中景象虽真切然人物面目多模糊细节更是混杂难辨只得摇头苦笑:
“晚辈愚钝梦中虽觉身临其境然醒来之后诸多细节便如指间流沙难以把握。只觉那悲愤绝望之感刻骨铭心。”
王嘉闻言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屋顶椽木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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