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竹林小院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茧,将外界的惊涛骇浪暂时阻隔。但天光一亮,现实的脉络便沿着栖霞镇的石板路,悄无声息地蔓延进来。
云实与纸鸢的合作,以一种低调却不容忽视的方式展开了。他们没有大张旗鼓地开新店,而是通过纸鸢原本的纸云坊渠道,以及她在本地行商中织就的人情网络,将一批批看似普通、细察却别有玄机的布料和成衣,悄然流入市集。
这些布料,有的格外挺括耐磨损,洗晒多次也不易变形褪色;有的内衬编织了极简的引导纹路,穿着时能让人心绪稍宁,对于日夜劳作的农人、心神耗损的低阶修士或苦读的书生,有着难以言喻的安抚效果;还有少数成衣,在肩肘等易磨损处,布料纤维的排布经过云实巧思调整,防御力堪比一层薄而韧的软甲,却又丝毫不显笨重。
关键就在于价格。纸鸢定下的价码,只比同等质量的普通布料高出不到两成,有些甚至持平。对于真正需要的人来说,这点溢价换来的耐用与舒适,堪称惊喜。消息在小范围内口口相传,订单虽不爆满,却稳定而扎实。
然而,利益的涟漪很快触动了水下的礁石。
最先发难的是栖霞镇本地两家最大的绸布庄。他们先是派人以查看新品为名上门,言语间夹枪带棒,暗示纸鸢坏了行规,用不明来路的“妖布”扰乱市场,压榨匠人生计。接着,镇上的颜料坊、染坊也隐约透出风声,说纸云坊新来的货色颜色固着诡异,恐用了不合法的便宜染料,长久穿戴于人体有害。流言虽未明指,却像阴湿的苔藓,悄然滋生。
这一日,云实正在院后的僻静处,尝试将一缕极淡的寒意织入一批夏季衣料,以期达到更清凉透气的效果。纸鸢脚步略显急促地走了进来,眉头微蹙,将一份誊抄的、盖有本地行会模糊印记的“劝诫书”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看看,该来的还是来了。”纸鸢语气倒不算慌张,更多的是疲惫和一丝冷嘲,“说咱们‘低价倾售,竭泽而渔’,‘用料不明,恐伤天和’,劝咱们‘回归正道,以质取胜’,否则……哼,否则行会日后便不好替咱们说话了。”
云实停下手中的活计,拿起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上面的字句冠冕堂皇,底下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排挤。他眼前闪过染坊后面那些双手常年浸泡在刺鼻染料里、面色蜡黄的工人。自己这样压低价格卖出更好的东西,真的……是在挤压他们的生计吗?一种熟悉的、混合着不安与愧疚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之前只想立足,想扩散影响,却忘了自己这异数闯入的,是一个早已盘根错节、无数人赖以生存的旧池子。
“纸鸢姐,”云实的声音有些发干,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块试验中的清凉布料,“我们……是不是做得太急了?价格压得太低,挡了太多人的路。要不……我们先缓一缓,把价格提回正常水平?或者,减少出货?”
纸鸢看着他眼中那份属于手艺人的纯良和犹豫,叹了口气,在他旁边的石墩上坐下,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云实,你当这只是咱们跟镇上几家布庄抢饭吃的事儿?”她放下茶杯,目光投向院墙外灰蒙蒙的天空,语气沉了下来,“我这两天,跟几个常跑北边和京畿的行商老客吃了顿饭。听到的消息,让人心里发凉。”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如何将看到的冰山一角说清楚:“他们说,现在上面……不太平。”
云实心头一紧,凝神倾听。
“京城那帮老爷们,还在为赋税、为边患、为哪个皇子更得圣心吵得不可开交。可下面呢?”纸鸢的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咱们这布料生意,源头是棉花、是麻、是蚕丝、是染料。可你知不知道,北边好几个产棉的州县,今年春耕的农户少了三成不止?不是闹灾,是人跑了,或者干脆不种了。”
“为什么不种?”云实下意识问。
“种不起,也看不见指望。”纸鸢的声音很冷,“种子,你得向官仓或指定的豪绅买,价比往年高了三成。耕牛、农具租赁,价钱也涨。好不容易种下去,若是风调雨顺还好,稍有旱涝,便是血本无归。就算丰收了,粮价又被压得极低,交完租赋,剩下的换不来几尺布、几斤盐。辛苦一年,倒欠一屁股债的,大有人在。”
她看向云实,眼中只有一种深切的无力:“你说,是农户懒得种地吗?上面那些大人物,或许真这么觉得,底下人刁顽,不堪驱使。可我听到的是,他们连来年的种子都快买不起了,拿什么种?命吗?”
“我们用的染料,几种关键矿石来自西南。那边传来的消息更乱,好像有零星的械斗,不是匪患,像是……活不下去的矿工和当地驻军起了冲突。商路时断时续,染料价格一天一个样,还未必买得到好货。”
纸鸢的手指轻轻敲着石桌:“云实,你以为咱们把布卖便宜点,是抢了同行的饭碗。可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眼里,在那些能让一个州县农户弃耕、能让一条矿脉动荡的力量面前,咱们这点小打小闹,这点布料差价,算得了什么?连池塘里的小涟漪都算不上。”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同行不满,排挤,是必然的。因为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原料在涨,销路在萎缩,他们不敢动上面的利益,只能死死抱住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惊惶,然后联合起来,想把冒头的新芽掐死。这是他们的生存之道,可怜,也可恨。”
“但我们不能停。”纸鸢斩钉截铁,“不是因为咱们多高尚,而是因为,如果我们现在停了,提价了,缩回去了,那才真叫完了。我们那点用你的织理做出来的、能让普通人稍微好过一点的东西,就永远只能是个见不得光的秘密,或者将来变成某个大人物奇货可居的收藏品。而外面那个世道,正在肉眼可见地变坏。种子买不起的农户,染不起色的织工,用不起好布的人……他们需要一点实在的东西,哪怕只是让一件衣服穿得久一点,让夏日劳作时稍微凉快一点。”
她看着云实,眼神清澈而有力:“我们现在不是在跟镇上的布庄抢生意,云实。我们是在跟这个正在慢慢烂掉的世道,抢一点点生机,一点点让普通人还能稍微体面、稍微有点盼头活下去的可能。这条路会很难,会有更多明枪暗箭。但如果我们现在退了,不仅对不起那些已经开始信赖我们东西的客人,更对不起我们自己……和你身上那点不该被埋没的‘不一样’。”
云实静静地听着,胸中翻腾的情绪从最初的羞愧不安,逐渐沉淀为一种沉重的清明。纸鸢说得对,他们早已被卷入了更大的漩涡,个人的进退得失,在时代倾轧的阴影下,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关键。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他拿起那份“劝诫书”,指尖腾起一缕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乱力,纸张无声地化为细碎的纸屑,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
“我明白了。”云实的声音平稳下来,“生意照做,价格不动。他们要排挤,便让他们排挤。不过……”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若他们只想掐死新芽,不想着如何把池塘挖深拓宽,那也别怪新芽的根,长得比他们想的更韧,扎得更深。”
他看向自己刚刚试验的那块清凉布料:“这种东西,或许可以再多做一点。不显眼,但有用。”
纸鸢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那笑意里有欣慰,也有并肩作战的笃定。
“这就对了。明天,正好有一批北边来的行商要路过,我约了他们看货。都是些常年在商路上奔波、风吹日晒的苦哈哈,你的货,他们应该会喜欢。”
日子在栖霞镇外的竹林小院,过得像溪水流过石隙,看似平缓,底下却有自己执拗的流向。云天青和林秀渐渐习惯了这方小天地里的安宁,云舒则飞快地摸清了附近水源与菜畦的脾性,纸鸢的生意在微妙的排挤与沉默的认可间缓慢扎根,银钱和必需的物资如细流般汇入,支撑着这个临时家庭不坠入匮乏。
但云实心里清楚,这安宁薄如蝉翼。温言的阴影是悬而未落的剑,苏妄留下的力量在丹田深处沉默蛰伏,纸鸢描述的、那正在帝国肌理下蔓延的滞涩与衰败,更是无声的潮汛,不知何时会漫过他们这片小小的沙洲。他需要更坚实的立足之地,一个不仅能藏身,更能让他伸展手脚、真正为家人和自己撑起一片天的地方。这念头日夜啃噬着他,直到他的目光,再也无法从后院篱笆外那片被称为界碑林的莽苍山野上移开。
那片林子,像一道墨绿色的、沉默的墙,横亘在天衡宗支脉的余势与栖霞镇的人烟之间。镇上的老人说,古早以前那里是战场,修士与异类的血浸透了山岩,冲天的怨煞与紊乱的灵气改变了地脉,滋生出种种怪异的妖物精怪,多年来人迹罕至,连天衡宗的巡山弟子也大多只在外围象征性地转转。那里古木虬结,藤蔓如网,终年弥漫着淡淡的、带着腐朽与清新生机奇异混合的气息,是一片被时间遗忘的、危险与未知并存的土地。
一个念头在云实心中生了根,发了芽,日渐茁壮。它不仅仅是为了开垦几亩田,更是某种更深沉的渴望。用他自己的手,在这充满排斥与危机的世界里,真正建造出一点什么,一点属于云实的,能让他所爱之人安稳栖息的所在。
这心思,自然瞒不过与他同吃同住、气息相闻的流衍。
这日傍晚,流衍从加固院落外围的隐匿阵法回来,额角带着细微的汗意,青色旧袍的下摆沾了几片竹叶。他走进后院,便看见云实独自立在篱笆边,背对着渐沉的落日,身影被拉得很长,正一动不动地望着暮色中那片越发显得幽深莫测的界碑林。晚风拂过他有些凌乱的发梢和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肩头。
流衍没有立刻出声,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在云实身侧半步远的地方停下,也随他的目光望向那片林子。两人并肩而立,沉默了片刻,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镇子方向隐约传来的、孩童归家嬉闹的渺远声响。
“那林子,”最后还是云实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给身边的人听,“看着真深。”
“嗯。”流衍应了一声,语气平静,“界碑林。古战场遗存,灵气杂乱,精怪滋生,不是什么善地。”
云实侧过头,看了流衍一眼。夕阳的余晖给流衍清减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金,也让他眼下那淡淡的青黑更明显了些。这段时日,流衍不仅要暗中留意天衡宗内的风声、应对可能的追查线索,还要帮着安顿他的家人,心思耗费绝不比他少。
“纸鸢说,外面世道不太平,好些地方连种子都成了稀罕物,农户种不起地。”云实转回目光,继续看着林子,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静的思索,“可你看这林子边上,土是黑的,落叶腐了一层又一层,下面的地力不知有多肥厚。若是能清理出来……”
流衍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他没有惊讶,仿佛早已料到云实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他只是微微蹙了下眉:“界碑林范围不小,边缘地带妖物虽多属低阶,但数目繁杂,习性诡谲,更有古战残留的紊乱灵气干扰感知,清理起来耗时费力,且难保不会引出深处更麻烦的东西。开垦之事,更非一日之功。”
“我知道。”云实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篱笆竹条,“以前觉得,这种地方是威胁,躲着走还来不及。” 他顿了顿,声音里注入了一丝不同以往的、带着微弱锋芒的笃定,“但现在,或许不一样了。威胁,也可以变成屏障,或者……资源。”
他终于完全转过头,正视着流衍,眼中映着最后的天光,清澈而坚定:“而且,我们不能总住在纸鸢姐这里。爹娘嘴上不说,心里总归是客。我想……在靠近林子、但又离小院不太远的地方,我们自己起两间屋子,哪怕简陋些。再一点点,把近处的林子清出来,整出几畦能自己种点菜蔬和普通药草的地。有了自己的地方,心里才踏实。”
他眼神却一瞬不瞬地看着流衍。
流衍望进他眼里,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当然明白云实的渴望,也理解这份渴望背后的不安与决心。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也转回头,再次审视那片暮色中的林海。风险评估,资源考量,宗门态度,潜在麻烦……诸多思绪在他脑中飞快掠过。
最终,他缓缓吁出一口气,侧身对着云实,语气沉稳地开口:“此事,需得先探明天衡宗的态度。界碑林毕竟毗邻山门,虽属弃地,亦不可擅自大动干戈。”
云实眼睛微微一亮,流衍这话,便是应允了参与,且开始思考具体步骤。
“师兄说得是。” 他立刻接道,“此事……能否劳烦师兄回宗一趟,探探口风?只需问个大概态度,不必提及我具体姓名,只说是……受朋友之托,有意清理边缘妖物,尝试垦殖。”
流衍点头:“好,明日我便回去一趟。” 他顿了顿,看着云实,补充道,“你也需答应我,在我回来之前,不可独自深入林子探查。要动,也需等我回来,一同筹划。”
他语气里的关切与不容置疑的坚持,让云实心头一暖,乖乖点头:“我晓得轻重,师兄放心。”
事情就此定下。两人又站在篱笆边商议了片刻,大致划定了可能选作屋址的区域,就在竹林边缘与界碑林接壤的一处向阳缓坡。
翌日一早,流衍只着一身最普通的青色旧袍,借着晨雾悄然离去。他并未前往寻常执事殿,而是绕开主道,凭借对宗门地形的熟悉,避开可能引起注意的路径,直奔掌门日常处理琐务的侧院。他知道,此时天蕴多半在那里。
果然,在侧院一间陈设简朴、堆满文牍的书房里,他见到了正揉着眉心审阅卷宗的天蕴。她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显疲惫,在看到流衍悄然出现时,也只是闪过一丝了然的波澜,并无太多惊讶。
“师兄。”天蕴放下笔,示意他坐下,又挥手布下一道隔音屏障,动作干脆利落,“你倒是会挑时候。此刻阁中人多眼杂,长话短说。”
流衍也不客套,径直说明了来意。云实想清理界碑林边缘妖物,尝试垦殖,询问宗门态度。他略去了云实的名字,只说是“那位朋友”,但天蕴显然心知肚明。
天蕴听完,沉默了片刻,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发出规律的轻响。她抬眼看向流衍,目光深邃:“界碑林……那地方,灵气混杂,地气不稳,更兼古战残念未消,滋生些不成气候的精怪,向来被视为鸡肋。宗门早年也派人清理过几次,耗时耗力,收益寥寥,后来便只在外围设下警示,不再深管。”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他倒是胆大,也够务实。想在那地方落脚,不容易。”
“正因不易,才需宗门一个明确态度。”流衍语气平稳,“是拦,是放,还是可有可无?”
天蕴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缭绕的云雾和隐约可见的界碑林方向,背影显得有些孤峭。她如今身在这个位置,才更清楚宗门的千头万绪和诸多掣肘。霁雪师尊飞升后留下的不只是权位,更有无数双眼睛和暗流。流衍和云实的身份都敏感,此事若处置不当,极易授人以柄。
但……她想起流衍重伤初愈却更显沉静的眼神,想起云实那身古怪又执拗的劲头,还有纸鸢传来的、关于外面世道日益艰难的消息。或许,让那个总在绝境中寻路的家伙,在宗门眼皮底下、却又无人问津的荒僻之地,自己折腾出一片立足之地,并非坏事。至少,那是一个可以观察的窗口,一个或许能在将来混乱中提供某种意外可能的……种子。
她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掌门特有的、带着适度威严的平静:“清理妖物,本是善举,亦可稍靖周边。垦殖荒土,亦是民生。只要不触及林中可能存在的上古禁制遗迹,不过度毁损有灵古木,不惹出波及凡俗镇集的大乱子……” 她看着流衍,一字一句道,“宗门,便只当不知。既无明令许可,亦不会横加阻拦。一切后果,自负。你可明白?”
流衍深深看了她一眼,明白了这话里的全部含义:天蕴不会以掌门令的形式公开支持,这避免了落人口实和直接关注;但态度是默许,甚至是一种无言的庇护,为他们划出了一块可以自行其是的灰色地带。这已是目前形势下,她能给出的、最妥当的回应。
“明白了。”流衍起身,郑重一揖,“多谢掌门。”
“不必谢我。”天蕴摆摆手,重新坐回案后,拿起笔,语气恢复平淡,“替我看好他,也……顾好你自己。界碑林并非表面那般简单,早年勘探的卷宗在藏书阁乙字第七架,若有闲暇,可自行翻阅,但勿要外传。去吧。”
流衍记下,不再多言,悄然退出了听松阁。
晌午过后,流衍回到竹林小院。云实早已等得有些心焦,见他回来,立刻迎上。两人避开家人,来到僻静处。
“如何?”云实压低声音问。
流衍将面见天蕴的经过,以及天蕴那番“只当不知、亦不阻拦”的态度原话转述,略去了天蕴后面的提醒和卷宗之事,只强调了宗门默许的现状。
云实听完,愣了片刻,随即嘴角微微勾起。没有正式的许可,反而让他更安心。这种模糊地带,正是他和流衍目前最需要的。
“倒是……干脆。” 他低声道,这次的笑意里多了几分了然与沉着。
天蕴的态度,与其说是放任,不如说是一种基于现状和有限信任的、谨慎的默认。这比正式许可更符合他们低调行事的需要。
“既然如此,”云实握了握拳,眼中燃起切实的、不再犹豫的行动之火,“我们便动起来。”
清理地基、建造木屋的计划立刻提上日程。两人没有大张旗鼓,只对家人简单说了要在附近整理块地方,以备不时之需。云天青和林秀虽有些担忧,但见云实神色笃定,流衍亦在旁沉稳点头,便不再多问,只嘱咐千万小心。
选址的那片缓坡,荒草蔓生,灌木杂陈,几块半埋土中的巨石上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与腐殖质气息,比之外围竹林,更多了几分野性的荒蛮。
第一日,主要是清理地表植被,探查浅层情况。云实提着柴斧,流衍负剑在侧,两人踏入齐腰深的草丛。动作间,惊起草叶间窸窣虫鸣,也搅动了此地经年沉淀的、混杂着微弱妖气的静谧。
起初只是些蛇虫鼠蚁,被轻易惊走。但当云实一斧砍向一丛格外粗壮、茎秆呈现不祥暗红斑纹的荆棘时,异变陡生。斧刃斩断荆棘的瞬间,地下传来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泥土翻涌,四五条形似蜈蚣、却长着灰黑色鼠头、口器开合间滴落粘液的怪虫猛地钻出,速度奇快,直扑云实裸露的脚踝与小腿!
“小心地竦虫!”流衍低喝,剑已出鞘半寸,青光隐现。
云实眼神一凝,却并未慌乱后退。他脚下步法诡异地一错,并非避让,反而迎着最先扑至的那条怪虫,手中柴斧未收,只是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斧柄末端看似随意地向下一磕——没有凌厉的破风声,只有一股凝练如针、性质奇特的乱力,顺着斧柄震荡而出,无声无息地拂过那几条怪虫。
说也奇怪,那几条气势汹汹的地竦虫,被这股力量扫中的刹那,前扑的动作骤然一僵,像是体内控制行动的某种秩序或协调被瞬间打乱,细密的节肢失去了同步,彼此撞挤扭结成一团,晕头转向地在原地扭曲翻滚了片刻,竟发出“吱吱”的尖细惊叫,仓皇无比地重新钻回泥土深处,只留下几个迅速被填平的小洞。
流衍的剑彻底归鞘,他看向云实,眼中掠过清晰的讶异与赞赏。这一下举重若轻,对力量的精准控制和巧妙运用,远非数月前的云实可比。
“看来,”云实甩了甩斧刃上沾着的、带有淡淡腥气的草汁,语气平静,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几片落叶,“它们比想象中还要不喜欢秩序被打乱。”
这只是个开始。随着他们清理范围的扩大,惊动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每日的“清理”工作,渐渐成了云实与流衍之间一场无声的配合演练。云实通常主攻在前,流衍则如影随形,负责策应、补漏与终结。两人之间几乎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调整,便能明白彼此的意图。流衍的沉稳周全与云实日益增长的机变灵动,形成了绝佳的互补。
战斗间隙,流衍也会指点云实辨认一些常见的低阶妖物特性、弱点,以及山林中可能遇到的毒瘴、迷阵的粗略辨识法。
清理妖物之余,搭建木屋的工程也同步开始了。云实负责伐木取材。当他真正挥斧砍向界碑林边缘那些质地各异的树木时,对木材的纹理、密度、韧性有了最直观的感受。他甚至开始尝试,在砍伐前,用织理的思维去感知树木内部纤维的走向,用极其微量的乱力稍加引导,使斧刃落下时能更顺应其理,减少反震,得到更规整的木材。有时遇到特别坚硬或纹路奇异的树木,他也会停下来,仔细摩挲断面,琢磨若是用这种木料作为某些特殊织纹的载体,可能会有什么效果。
流衍则负责更精细的榫卯设计、结构力学考量,以及在新屋地基和关键构件中预埋简单的防护、预警阵法符文。他出身天衡宗,虽非专精土木营造,但基础扎实,眼光精准。两人都不是熟练的木匠,进度称不上快,常常为了一个榫眼是否合适、一根梁木的摆放角度而反复比划、商量。但一斧一凿,一剑一榫,都极为认真投入。小小的地基上,渐渐有了歪斜却结实的墙壁轮廓,有了架起的主梁和开始铺设的屋顶骨架。
汗水浸透粗布衣裳,手上磨出水泡,又被灵力悄然修复。腰背因长时间弯腰挥斧或举木而酸疼,夜晚打坐调息时便能清晰感知。但这身体上的疲累,却奇异地带来一种心灵上的充实与平静。
休息时,两人常并肩坐在半成的、还散发着新鲜木头清香的屋架阴影下,喝着云舒掐着时辰送来的、用溪水湃过的凉茶,看着眼前被清理出来的、裸露着黑色沃土的空地,以及更远处依旧幽深神秘、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的林莽。远处竹林小院炊烟袅袅,竟有几分世俗烟火的暖意。
“以前觉得,力量这东西,就是用来打架、保命、或者从别人手里抢东西、争口气的。”云实用衣袖抹了把额头上晶亮的汗珠,望着那由自己亲手参与搭建起来的、粗糙却坚实的梁柱轮廓,声音里带着一种陌生的、满足的叹息,“现在觉得,能用来砍树、清地、盖个能遮风挡雨的房子,好像……也挺实在。” 这是一种脚踏实地的成就感,与他钻研织理秘术、提升个人修为时的颅内激荡截然不同,更质朴,也更让人心安。
流衍坐在他旁边,背靠着一根尚未完全刨光的柱子,闻言侧头看他。夕阳的余晖透过稀疏的屋顶骨架,在云实沾着木屑和尘土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张脸比初见时成熟坚毅了许多,此刻却因这简单的满足而透出一种近乎稚气的光亮。流衍心中那处因长久担忧、孤身追查而冰封沉郁的角落,仿佛被这光亮悄然照拂,正在一点点融化、回暖。他没说什么,只是将自己手中喝了一半的竹筒水杯,很自然地递了过去。
云实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大口,清凉的溪水滑过喉咙,带着竹筒特有的淡淡清气。他喝罢,没有立刻递回,而是就着两人极近的距离,抬眼看向流衍。流衍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映着的、小小的、属于对方的影子,以及瞳仁深处那些无需言说的疲惫、关切、默契,还有一丝更深沉的、在共同劳作与御敌中悄然滋长的联结。
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新伐木桩断面的细微呜咽,和更远处林间归鸟的啼鸣。云实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握着竹筒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流衍的呼吸似乎也微微滞了一瞬,长长的眼睫垂下片刻,又抬起,目光落在云实因为劳作和日晒而有些干燥的嘴唇上。
就在某种无声的、微妙的气息即将酝酿成形时。
“哥!流衍师兄!娘说饭好了,今天蒸了腊肉,让你们快回来趁热吃!”
云舒清脆的喊声穿透竹林,由远及近,带着活蹦乱跳的生气。
那瞬间凝聚的、若有似无的暧昧气息,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噗一下消散在晚风里。
云实猛地回过神,有些仓促地站起身,将竹筒塞回流衍手里,脸上腾起一抹可疑的热度,嘴里含糊应着:“哦……哦,就来!”
说着,几乎有点同手同脚地转身,朝着小院方向快步走去,背影透着股欲盖弥彰的慌乱。
流衍握着尚带余温的竹筒,看着他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先是怔了一下,随即,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如同破开冰面的第一缕春风,缓缓从他向来清冷紧绷的唇角漾开,一直蔓延到眼底。他摇了摇头,也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木屑尘土,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脚步,却比往日轻快了几分。
界碑林边缘的那栋小屋,在夏末秋初的日光里,终于有了完整的模样。虽称不上精致,但原木的墙壁厚实,屋顶的茅草铺得层层叠叠,能遮风挡雨。云实特意隔出了一间朝南、光线最好的屋子作为工坊。里面没有太多陈设,一张宽大的、用边角料拼成的木桌,几排摆放丝线、碎布和简陋工具的架子,墙角堆着些他从林子里寻来的、质地各异的试验性材料。最重要的,是他从青石镇家里悄悄带回的那架旧织机,经过他亲手调整和用“织理”手法加固后,成了他探索新可能的忠实伙伴。
这小半年,白日里,他多半时间与流衍一同,继续向界碑林更深处,缓慢而坚定地推进清理。战斗不再是每日必须,更多时候是勘测地形、辨识植物、驱赶偶尔闯入划定范围的零散妖物。他们甚至在已清理区域的边缘,辟出了几小块试验田,撒下了纸鸢设法弄来的、最耐贫瘠的菜种和几种常见低阶灵草的种子,长势虽慢,却绿意喜人。流衍的阵法造诣在这片新土地上得到了充分施展,预警、防护、聚灵、隐匿,层层叠叠的简易阵法将小屋和开垦地悄然包裹,虽挡不住真正的高人,却能避开大部分不必要的窥探与骚扰。
夜晚或雨日,云实便泡在工坊里。他对织理的钻研,因有了相对安稳的环境和更丰富的材料,进入了更深入的阶段。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制作有特殊功效的布料,开始尝试将不同的纹路进行叠加、嵌套,探索它们之间可能产生的协同或拮抗效应。进展缓慢,时有失败,炸毁一小块布料或弄乱一整团丝线是常事,但云实乐此不疲。这种完全沉浸于创造与探索的心流,是他抵御外界纷扰、平复内心焦虑的最好方式。
流衍则在一旁调息、阅读天蕴暗示过的、关于界碑林早年勘探的卷宗抄本,或是在云实遇到灵力操控难题时,以他正统的修行见识给予点拨。两人各据工坊一角,互不打扰,却又气息相连。有时云实研究到忘我,流衍便会默默煮好一壶粗茶,或从厨房端来温着的简单饭食。无需多言,一种扎实的、如同屋外那些逐渐成形的田垄般的安宁,在这方小天地里滋生。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这片小小的世外桃源,终究无法完全隔绝外界的波澜。通过纸鸢日益扩展的商业网络和流衍与天蕴之间极隐秘的联系,关于外界风雨的消息,还是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
最大的动荡,终于围绕这“非正统力量路径”爆发了。苏妄的序乱之道,对于那些在正统宗门体系中苦熬无望、资源匮乏的低阶修士,或是一些厌倦了陈腐教条、渴望突破的叛逆者而言,这些看似歪门邪道的东西,散发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悄然间,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潮与派别。
一派视大自在天和苏妄为指路明灯,渴望获取其传承或合作,认为这是打破垄断、另辟蹊径的希望。另一派则激烈反对,斥之为破坏修行根基、惑乱人心的邪魔外道,高举维护正统的大旗,要求剿灭大自在天,肃清流毒。由于历史积怨和现实利益,排挤大自在天在明面上是毋庸置疑的政治正确,因此后者声势浩大,裹挟了众多宗门和散修,冲突从口诛笔伐迅速升级为小规模的摩擦、偷袭,乃至局部的势力争斗,搅得许多地方不得安宁。
这种混乱局面,终于引来了真正的巨头干预。以监察天下、协调各方势力著称的四明宗出面,发起调解,试图将冲突框定在可控范围内,避免全面失控。而向来以“万物并育,道法自然”为宗旨、宣称绝对中立的万象无常殿,则因其超然地位,意外地成为了许多试图暗中接触或投奔大自在天之人的秘密中转站和临时庇护所,在这股暗流中扮演着暧昧不清的角色。
作为距离大自在天不算遥远、且本身是传统正道标杆之一的天衡宗,被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这场由四明宗主导的调解漩涡。天蕴这个新任掌门,面临的压力陡增。她需要在四明宗的框架下表明立场,应对宗内可能的不同声音,还要在万象无常殿那不可预测的中立姿态旁周旋。但她手段老练,明面上参与调解,持论公允,实则巧妙地将各方注意力引向更宏观的秩序讨论,暗中传递消息,让流衍和云实知晓,这场风波的核心焦点暂时被四明宗和几大势力的扯皮所吸引,短期内不会落到被刻意忽略的界碑林边缘地带。她明确暗示,纸鸢的生意和云实这边的动静,只要保持现有的、近乎原始的规模和极度的低调,她便有能力将其描述为无关紧要的凡人营生,就能遮盖在更引人注目的纷争之下。
云实和流衍因此得以暂且置身事外,继续经营他们的小小天地。但云实心里明白,自己与苏妄那斩不断的联系,以及织理本身代表的异数属性,迟早会引来关注。他只能抓紧时间,让自己和这片土地变得更扎实一些。
直到一个秋雨连绵的午后。
纸鸢前日送来一批新的染料和普通丝线,附信中提到青石镇老宅似乎一直无人回去,镇上有邻居问起,她帮忙敷衍了过去,但提醒云实若有机会,最好亲自回去看看有无遗漏的重要物件,毕竟他们当初走得仓促。
云实思忖再三,决定趁雨夜回去一趟。他如今对力量的掌控今非昔比,御斧飞行已颇为娴熟,加上雨夜掩护,往返青石镇并非难事。流衍本想同去,但云实坚持他留下看顾父母和刚刚有点眉目的灵草田,并保证快去快回。
雨夜中的青石镇寂静无声,熟悉的街巷在雨中显得陌生而寥落。云锦记的门板紧闭,蒙着厚厚的灰尘。云实如同鬼魅般滑入后院,轻车熟路。他本意只是检查一下地窖里是否还有父母舍不得、当时未能带走的祖传织机部件,或是母亲藏于某处的少许应急银钱。
就在他小心翼翼翻找时,目光无意中掠过堂屋窗下那个他亲手钉制、用来收取信件的简陋小木箱。箱子挂锁早已锈蚀,在夜风中微微晃动。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用一点巧劲弄开了已然不牢靠的锁扣。
箱子里积了薄薄一层灰,只有一封信。信封是廉价的黄麻纸,没有落款,但上面的字迹,云实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弟弟云岭的笔迹,比记忆中更加工整有力,却也更加……陌生。
信纸被抽出,因潮湿而有些发软。日期是一个月前。
信的开头是寻常的问候报平安,说自己在州府学馆一切安好,课业精进,得到师长赏识。然后,笔锋一转,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荣耀:
“……兄长或许不知,日前机缘巧合,小弟的一篇策论得蒙当朝侍读学士温言温大人青眼。温大人不仅亲笔点评嘉许,更于日前召见,垂询家中状况,勉励有加。温大人言道,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似小弟这般踏实勤勉、家世清白的学子,正当破格擢用,以展抱负。大人已许诺,待下月吏部铨选,便为小弟谋一实缺,先行历练……”
后面的字迹在云实眼中模糊、扭曲、放大,又猛地收缩,化作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瞳孔,刺穿他的脑髓,钉死在他的心脏上!
温言!
是温言!
那个在京城书房里温和而冷酷地拿出契约与聘书、那个用家人安危作为筹码、那个被他拼死挣脱的温言!他把手伸到了青石镇,伸到了弟弟身上!一个月前……正是他在界碑林砍下第一斧、流衍去见天蕴的时候!温言竟然那么早就……
无边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云实,比界碑林最深处的阴冷更刺骨。他捏着信纸的手指颤抖起来,指节泛白。雨水顺着未关严的窗缝飘进来,打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也模糊了温言那两个字,却让它们显得更加狰狞、更加无处不在。
温言想做什么?用云岭的前程乃至性命,作为新的、更牢固的锁链?还是说,这仅仅是一个警告,一个宣告他无所不在、随时可以拿捏云实软肋的提醒?
恐惧,冰冷的、黏腻的恐惧,伴随着滔天的怒火和被彻底算计的无力感,如同这秋夜的寒雨,将他从头到脚浇得透湿。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手中的信纸飘落,沾了尘土。
工坊里温暖的灯光,界碑林边新绿的菜苗,流衍沉默却坚实的陪伴,父母日渐安宁的面容……这半年来小心翼翼构筑的一切,在这封来自一个月前的旧信面前,仿佛突然变成了纸糊的屋子,而温言,正站在远处的阴影里,微笑着,举起了火把。
雨,下得更急了。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像是某种沉闷而不祥的鼓点。云实坐在老屋的尘埃与阴影里,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中最初的惊骇与混乱,正一点点被一种更深的、近乎绝望的狠厉与决绝所取代。
……
秋雨带来的寒意,似乎从那夜之后,就浸透了云实的骨髓。界碑林小屋的温暖,流衍沉默的陪伴,工坊里那些渐有眉目的研究,都暂时无法驱散那封信带来的冰冷黏腻的恐惧与焦灼。他必须亲眼确认云岭的状况,必须亲口和弟弟说上话。
这次,他将弟弟云岭可能已被温言擢用以及自己必须去京城一见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流衍。
流衍听完,沉默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他站在窗边,望着外面被秋雨洗刷得有些黯淡的竹林,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云实几乎能听到他脑中飞快评估风险、权衡利弊的声响。
“我跟你去。”流衍最终转过身,语气没有半分转圜余地。他看着云实,眼神锐利如昔,深处却翻涌着比上次更沉郁的坚持,“上次你回温府,我重伤未愈,只能任你独往。如今既已恢复,断不能再让你一人涉险。京城不比别处,温言根基深厚,耳目如网。你孤身前往,一旦被察觉,便是自投罗网。有我在,至少能多一分警觉,也多一条退路。”
云实想反驳,想说自己去反而更隐蔽,想说界碑林这边和家里更需要他坐镇。但话到嘴边,看着流衍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持,以及深处藏不住的忧虑,他发现自己无法开口拒绝。他知道,流衍的担忧有理,而自己心底,也并非全无惧意。温言那座看似温文尔雅的府邸,如今在他心中,不啻于龙潭虎穴。
“好。”云实最终点头。
两人做了简单准备。云实将一些最关键的织理手稿和几样试验成功的小物件妥善藏好,又去竹林小院安抚了父母,只说与流衍师兄有事需外出数日。云天青和林秀虽有些不安,但见流衍同行,又看儿子神色沉稳,便没有多问,只反复叮嘱小心。
离了栖霞镇,他们选择了一条相对常规的路线。他们从常走的西侧门排队入城,流衍熟门熟路地带着云实,在外城西南角一片客栈、车马行、小酒馆林立的区域,寻了家中等价位的客栈住下。
安顿下来后,流衍外出,以天衡宗弟子的身份,去户部衙署所在的街区附近转了转,观察了一下进出规矩和周边环境。
流衍带回的消息不容乐观。户部度支司主事,虽只是正六品官职,但正如云实所知,位置极为关键,掌管天下钱粮预算审计,牵涉利益千丝万缕。新任主事云岭,据说是由侍读学士温言大人亲自举荐,破格提拔,近日才走马上任,在户部正是引人注目之时。想见他,尤其是在非公开场合私下见面,几乎不可能。所有拜会,尤其是亲属探访,均需提前经由其所在衙门报备记录,会面也多安排在半公开的官署会客场所,且有吏员在场,名为协助,实为监视与记录。
“温言这是把他放在了聚光灯下,也是放在了一个透明的笼子里。”流衍沉声道,眼神冰冷,“一举一动,皆在瞩目与记录之中。我们若想私下接触,极易暴露,且会立刻引起温言的警觉。”
云实的心沉了下去。他料到见弟弟不易,却没想到看管得如此严密。这越发印证了温言的意图。
“半公开……就半公开。”云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去递帖子,以兄长身份,请求探视。就在他们安排的会客室见。温言既然敢让云岭走到这个位置,大概也料到我可能会来。他或许正等着看我的反应。”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冷硬,“他现在还不能、或者不想明目张胆对云岭如何,而我现在……也没那么怕被他发现了。”
翌日,云实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料子普通的青布长衫,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关心弟弟、或许还带着点土气的寻常兄长。他独自来到户部衙署那气势森严的侧门,向守门的胥吏说明来意,递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名帖。
胥吏接过名帖,打量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但还是公事公办地进去通报。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云实能感觉到暗处似乎有多道目光扫过自己。约莫两刻钟后,那胥吏才出来,领着他从侧门进入,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一处颇为宽敞、陈设简单却规整的厅堂。厅堂采光很好,门窗敞亮,里面已有两名穿着户部低级官吏服饰的人坐在一侧的案几后,面前摊开着纸笔,显然便是记录之人。
云岭还没到。云实被引导着在客位坐下,有杂役上了杯温茶。他目不斜视,双手放在膝上,指尖却微微收拢,感受着掌心那枚流衍给的玉牌传来的微凉触感,和自己并不平稳的心跳。
又等了一会儿,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云实抬眼望去。
走进来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合体的、象征着六品官身的青色鹭鸶补服,头戴乌纱,身姿挺拔,步履间带着一种新晋官员特有的、努力维持的沉稳,却又掩不住眉宇间那份少年得志的飞扬。是云岭,但又不太像云岭。记忆中那个在灯下苦读、眉眼间总带着书生执拗和些许天真忧虑的弟弟,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釉彩包裹了起来,显得光鲜,却也陌生。他的气色很好,只是眼神……当他的目光与云实接触时,先是一怔,随即迅速浮起熟悉的、属于弟弟的惊喜,但那惊喜背后,似乎有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茫然掠过,快得让云实几乎以为是错觉。
“哥!”云岭快步上前,脸上绽开笑容,声音里是实实在在的喜悦,“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捎个信!我还想着等公务稍闲,便告假回去看望爹娘呢!” 他挥手让那两名记录的小吏不必多礼,自己在云实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热切地上下打量着兄长,“哥,你看起来……气色还行。就是好像瘦了些?家里一切都好吗?爹的伤没再犯吧?”
一连串的问题,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云实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弟弟还是那个弟弟,至少在面对他时,那份亲情未变。
“家里……都还好。”云实按下心中的疑虑,顺着云岭的话头,用早就准备好的说辞答道,“爹需要静养。镇上的铺子,因为爹需要人照顾,暂时关了一阵。我带着爹娘和云舒,出去走了走,换个环境,也算是……散散心,躲个清静。”
“关了铺子?”云岭愣了一下,旋即脸上露出愧疚之色,“都是我不好,只顾着自己读书科举,家里的事一点忙都帮不上,还让爹娘和哥你操劳。现在总算……总算我也有了些出息,哥,以后家里的事,我也能分担了!” 他说着,脸上又焕发出光彩,压低了些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哥,你可知道,我如今在户部度支司任职,是温言温大人亲自举荐的!温大人真是慧眼识珠,对我有知遇之恩!他说我踏实勤勉,文章有实务之见,是可造之材……”
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温言的赏识,说起户部公务的重要与繁忙,说起同僚的敬佩与上官的器重,眼里闪着光,那是一种混合着感恩、自豪和对未来无限憧憬的光芒。他的记忆和认知牢牢定格在了很久以前,那个云实带着“有本事的师兄”回家给父亲疗伤、然后他自己离家继续求学的时刻。
“温大人……确是‘有心’了。只是,晋升虽是好事,但也需脚踏实地。你还年轻,多在下面历练历练,扎实根基,未必是坏事。有些事……不必急于一时。” 他试图委婉地提醒,目光紧紧盯着云岭的眼睛。
云岭眨了眨眼,脸上掠过一丝困惑,似乎没完全理解兄长的深意,但很快又笑起来:“哥,你放心,温大人安排周全,同僚们也都很帮衬。我会好好做的,绝不辜负温大人的期望,也绝不给咱家丢脸!” 他语气坚定。
时间在看似融洽的兄弟闲谈中一点点流逝,但那两名记录的小吏始终端坐一旁,笔墨不时挥动,提醒着云实此地并非叙家常之所。他知道不能再拖了。
“岭儿,”云实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云岭和最近的那名小吏能勉强听清,“你如今公务繁忙,但父母年纪大了,总是念叨你。你看,什么时候能抽空回去一趟?不用太久,哪怕一两天也好,让爹娘看看你,他们也安心。”
云岭闻言,立刻点头:“这是自然!我本就打算近期告假。哥,你们现在……还在外头散心?还是回青石镇了?”
“暂时安顿在一处清静地方,给爹养病。”云实含糊道,随即抛出了关键的话,“这样,你若回去,先到家看看。如果家里没人,就去我们小时候常去的那个‘老地方’等我。记得吗?就是镇子后面,小溪拐弯的那片小竹林。”
“老地方?”云岭重复了一遍,眉头微微蹙起,眼中再次闪过那种让云实心头发紧的茫然,他努力思索着,“小溪拐弯……小竹林?哥,我们小时候……有这样一个地方吗?我怎么……好像没什么印象了?”
云实还想再说什么,旁边那名一直沉默记录的小吏却适时地轻咳一声,抬头看了看厅角的滴漏,开口道:“云主事,巳时三刻了,您上午还有份卷宗需与刘员外郎合议。”
逐客令下得委婉而坚决。
云岭恍然回神,脸上露出歉意:“啊,瞧我,光顾着和哥说话了。哥,公务在身,实在……” 他站起身,有些歉然地看着云实。
云实也只好起身,知道再多说也无益,反而可能引起更深的怀疑。他深深看了弟弟一眼,将千言万语压回心底,只化作一句:“照顾好自己。凡事……多留个心眼。家里的事,有我。”
“嗯!哥你也是,路上小心。替我向爹娘问好,说我很快就回去看他们!”云岭笑着点头,亲自将云实送到厅堂门口。
走出户部衙署那巍峨的门槛,重新置身于喧嚣的街市,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云实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流衍从不远处一个茶摊旁悄然走近,看到云实苍白失神的脸色,心中一沉。
“如何?”他低声问。
云实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吸了一口带着京城尘埃气息的空气,再吐出时,声音嘶哑而冰冷:“温言……他可能把我弟弟,修好了。”
青石镇的老宅,在秋日的阴雨里沉默地伫立着,像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躯壳。云实和流衍在这里已经猫了五天。每日,云实都像个真正的幽灵,在熟悉的院落、空荡的堂屋、积灰的织机旁无声移动,感知着每一丝风吹草动,也反复咀嚼着户部衙署里那场令人心寒的会面。流衍则更多时候隐在暗处,加固着两人布下的、近乎本能的隐匿气息,并警惕着镇子内外可能出现的异常灵力波动。等待磨人心智,尤其是等待一个可能已被彻底修饰过的至亲。
第六日午后,稀薄的秋阳短暂地穿透云层。一阵并非修士御空、而是寻常马车轱辘压过石板路的声响,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云锦记紧闭的门板前。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生涩转动的金属摩擦声,以及门轴因久未开启发出的、拖长的“吱呀——”
云实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和暗处的流衍交换了一个眼神。来了。
透过堂屋破损窗纸的缝隙,他们看到云岭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身份的青色鹭鸶补服,只是外面罩了件挡风的深色披风。他站在落满灰尘的堂屋中央,环顾四周,眉头紧锁。
“哥?爹?娘?”云岭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寂的屋子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陌生。没有得到回应,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低声自语:“不是说好了近日回来么?怎么……”
他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满于家人的“失约”,开始在几个房间简单查看。
就是此刻。
云实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悄无声息地从藏身的里间门后现出身形。
“岭儿。”他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全神贯注的云岭浑身一震,猛地转身。
“哥?!你怎么……你在这里?爹娘呢?舒儿呢?”
“他们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云实看着弟弟,尽量让声音平稳,“这里说话不方便。跟我来。”
云岭眼神闪烁了一下,他看看云实,又看了看不知何时也无声出现在堂屋门口、挡住去路的流衍。
“流衍师兄?”他认出了流衍,戒备稍减,但疑惑更深,“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鬼鬼祟祟的?爹娘到底怎么了?”
“想知道真相,就跟我走。”云实不容置疑地说道,率先向外走去。流衍侧身让开,目光沉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云岭犹豫了片刻,看了看空荡冰冷的家,又看了看兄长异常严肃的脸和流衍沉默的身影,最终一咬牙,跟了上去。他没有召唤马车,只是紧了紧披风,随着云实和流衍,专挑镇子边缘人迹罕至的小路疾行。一路上,云实和流衍都保持着极高的警惕,不断变换路线,绕开可能的视线。云岭跟在后面,起初还试图询问,见两人均不回答,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嘴唇抿紧,显出不悦。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青石镇外一处荒废已久的砖窑。此地偏僻,远离道路,窑洞本身的结构也能一定程度上隔绝声响。
走进窑洞深处,流衍立刻动手。他指尖灵力流转,数道符文悄然没入四周的土壁和地面,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水波般的屏障缓缓升起,将内外隔绝。这是比之前更精密的防监听与隔绝结界,足以阻挡绝大多数窥探法术和声音的传播。
昏暗的光线从窑口斜斜照入,映出三人脸上不同的神情。云实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直面云岭。
“岭儿,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可能很难相信,也可能不愿意相信。但每一句,都是真的。”云实的声音在空旷的窑洞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家里出事,铺子关门,我们举家离开,不是去散心,而是逃命。”
“逃命?”云岭瞳孔一缩,“逃谁的命?哥,你到底在外面惹了什么事?!”
“不是我惹事,”云实盯着弟弟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温言,逼得我不得不逃。”
“温大人?”云岭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笑话,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甚至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哥!你知道温大人是什么人吗?他是当朝侍读学士,清流典范,对我有知遇之恩!他为什么要逼你?一定是你做了什么触怒朝廷法度、或者……或者妨碍了温大人公务的事情!是不是你那点‘织布’的手艺,牵扯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是你哥被人欺负了。”一直沉默的流衍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窑洞里的石头。他实在听不下去云岭这种毫无根据的指责,尤其是对着历经艰险的云实,“温言看中云实的手艺,想强夺,更想将他整个人掌控在手心。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云实不从,他便以家人安危相胁。你所谓的知遇之恩背后,是步步紧逼的罗网。”
流衍的话直接而冰冷,像一把凿子,试图敲开云岭那被精心涂抹过的认知外壳。
云岭呼吸一滞,看向流衍的目光充满震惊和抗拒,他猛地摇头:“不……不可能!流衍师兄,你一定是误会了!温大人不是那样的人!他提拔我,看重我的才学,程序合规,吏部备案清清楚楚!他若真想对哥不利,何须如此麻烦?又何必要提拔我?这说不通!”
“提拔你,本身就是他麻烦的一部分。”云实接过话头,语气带着深深的疲惫和讥讽,“把你放在户部度支司那个要害位置,给你光明的前程,让你对他感恩戴德。然后,你就成了他手中最好用的一枚棋子,一根牵着我、也牵着自己脖颈的线。岭儿,你想想,你的晋升,是否快得超乎常理?温言对你,是否好得让你有时都觉得有些不真实?他有没有,哪怕一次,在你面前提起过我?提起过家里?”
云岭张了张嘴,想反驳,但兄长的话像针一样刺中了他潜意识里某些模糊的不安。晋升速度……同僚羡慕中隐藏的复杂目光……温大人偶尔问起家中情况时那过于周全却总隔着一层的关切……还有,温大人确实从未主动提过兄长,每次都是自己说起,对方也只是淡淡应和,很快将话题引向别处。
“那……那也不能证明温大人有恶意!”云岭梗着脖子,试图坚守自己的立场,“也许……也许他只是赏识我,顺便照拂一下我的家人?哥,你的手艺若真有过人之处,上报朝廷,经有司核定,自然会有封赏重用,何必……何必闹到要逃跑的地步?你这样藏着掖着,反而显得心里有鬼!”
“上报朝廷?”云实几乎要气笑了,那是一种混合着荒谬与悲凉的情绪,“岭儿,你身在户部,掌管度支,难道看不见这朝廷上下,有多少好东西是真的能落到需要它的普通人手里,而不是被层层盘剥、收入某些人的私库,或者变成他们垄断牟利、巩固权位的工具?我的手艺,若真按正规流程走,最好的结果是被某个衙门或权贵收为秘技,从此与我和像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再无关系。最坏的结果,就是引来更多像温言这样,想把它连皮带骨吞下去的人!”
“不会的!”云岭急切地反驳,“朝廷自有法度,人才录用、技艺评定皆有规程!只要确有才能,经过审批考核,定然能得其所用!哥,你不能因为自己可能……可能手续不全,或者遇到了些挫折,就怀疑整个制度!你应该相信温大人,相信朝廷!”
兄弟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无形的角力。云实看着弟弟那被光明前途和正统理念彻底洗刷过的脸庞,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知道,常规的道理已经说不通了。
“好,就算你说得对,朝廷自有法度。那如果我告诉你,温言逼我,不仅仅是为了织理呢?”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惊人的力度,“他想要我这个人,想用婚姻,想用收养的方式,把我彻底绑进温家,变成他的附属品。这也在朝廷法度之内吗?”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云岭彻底呆住了。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眼睛瞪得极大,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最亵渎的话语。
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要远离云实,嘴唇哆嗦着:“你……你胡说!这……这成何体统!温大人……温大人他怎么可能……哥!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癔症?还是……” 他看向云实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强烈的怀疑和惊惧,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还是你真有那等……那等断袖之癖,才会生出如此荒谬的念头,还以此来诋毁温大人?!”
“温大人都要成婚了!”云岭急促地说道,试图用这个“铁一般的事实”击碎云实的“妄想”,“请柬都已下发!新娘是礼部侍郎的千金!婚事就在下月!满朝皆知!哥,你醒醒吧!不要再编造这些……这些骇人听闻的谎言了!”
窑洞里一片死寂。流衍的手按在了剑柄上,眼神冰冷地看着情绪激动的云岭。云实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温言要结婚了……
这个消息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刚才孤注一掷揭破对方意图时的那点激愤,只剩下更深、更沉的冰冷。是了,这才是温言。婚姻,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巩固权力、扩大联盟的工具。自己当初竟然以为……他心中泛起一丝自嘲的苦涩。
但这苦涩立刻被更大的焦虑取代。温言越是在明面上按部就班地经营他的权势婚姻,就说明他对云实的兴趣和掌控欲,越可能转向更隐蔽、更不择手段的方向。云岭的处境,也就越危险。
“他要娶谁,与我无关,也改变不了他做过的事。”云实的声音重新变得干涩而冷静,“岭儿,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立刻相信,更不是要诋毁谁。我是要你明白,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温言提拔你,绝对不是因为单纯赏识你的才华。你坐在度支司那个位置上,就像一个醒目的靶子,或者一个精心调试的诱饵。无论他对我是何种企图,你都已经被卷进来了。听哥一句劝,找个由头,辞官,或者外放,离开京城,离开温言的视线范围。先保护好自己。”
云岭却像是完全没听见后面的劝告,他只捕捉到了“危险”和“诱饵”这几个字,并且用自己的逻辑迅速完成了解读。他的脸色从苍白转为一种激动的涨红,指着云实,声音因为愤怒和失望而颤抖。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哥,不是温大人要对你如何,是你!是你犯了大事,触怒了温大人,甚至可能触怒了朝廷!你的过错太大,大到要连累全家!温大人是为了追捕你,或者为了掌握你的动向,才用我来……来牵制你!而你,你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把爹娘和云舒都藏起来,现在还要来蛊惑我,让我放弃大好前程,跟你一起亡命天涯!是不是这样?!你说啊!”
云实看着弟弟那因自我说服而显得理直气壮、甚至带着谴责意味的脸,忽然觉得无比疲倦,也无比荒谬。
“温言看重的,是我的织理之术,是这技术可能带来的东西,以及我这个人本身可能具有的……某种价值。”云实已经懒得去纠正弟弟那完全颠倒黑白的推断了,他只是陈述最核心的事实,“这技术,我不想交给一个只想把它变成私人权柄工具的人。”
“技术就应该上交给朝廷!”云岭斩钉截铁,“个人的奇巧淫技,唯有纳入国家体系统筹,才能惠及天下!哥,你这是藏私,是狭隘!温大人若真看中你的技术,那不正说明这技术有价值吗?你更应该主动献上,经流程审批,让它发挥更大作用!我相信温大人会秉公处置的!”
“然后呢?让这技术变成另一个被垄断的‘官造局秘传’?或者成为温言那一派系新的筹码?”云实忍不住冷笑,“岭儿,你掌度支,见过多少惠民良策,最终变成了盘剥百姓的新名目?多少本该流通的好东西,被锁在库里积灰,或者只在少数人之间流转?我的织理,现在至少还能通过纸鸢的渠道,让一些最普通的修士和百姓,用稍微多一点的价钱,买到更耐穿、更舒服一点的衣物。这就是我想要的惠及。而不是变成某个大人物书房里赏玩的图谱,或者军营中将官才能配备的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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