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山拍电影很慢。
做他电影的制片人,要随时做好掐人中的准备。在他漫长的拍片过程中,他的片场发生过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
女三号杀青完,他觉得整个给出的感觉不对,于是重新找了个女三,原演员剪到一刀不剩;
现场原声收录完进入制作阶段,觉得全片各地的方言口音还是不要为好,于是演员们提前三个月受训的口音成为无用功,所有人返场重新配音;
拍至中段时,他觉得这一场,男一死掉会更美。于是男一忽然**,男二惊天大饼砸下,骤然升番。彼时男一演员来自日本,为了这位亚洲名导的片,他推掉了整半年的片约,忽然“死掉”,他整日在片场无所事事,一个月后终于痛下决心回国。面对日本娱乐媒体镜头,他以日本人式的迂回,礼貌地说:“栗山是个独特的导演,我学到了很多,尤其是关于‘出其不意’一事,我终生受用。嘛,人生就是如此,真是如烟花般绚烂又不可捉摸呢。”
原定三个月拍摄周期的片,因为觉得整组演员的状态都太浮,他停工一个月,每天带着演员们冥想修行,走路,不停地走路,“汲取自然的能量。”男女主演**谈,被问及在这位最会调.教演员的名导手下,学到了什么。男主支着腮,说:“走路。”
但这一切,并不代表栗山是一个没有规划、散漫的导演,恰恰相反,他有最高精度、最细致的项目推进表,和最折磨人的高要求。
有关他最出名的折磨演员的故事,是柯屿还是个花瓶演员时,在他手底下饰演一个出狱回乡的亡命之徒,他要吃一碗云吞面。后来柯屿吃了三十碗,催吐、反酸、急性肠胃炎,躺在片场打点滴时,觉得注射进静脉的都是云吞面的汤。
一切反常、颠倒的举动,都只是因为不符合他的经纬线。栗山是一个经纬度分明的导演,在他的词典里,没有“差强人意”,只有严丝合缝。
诚然,在观众的想象中,成熟的导演拍摄一场电影,该像拼模型,蓝图是既定的,模块是清晰的,机位是提前画好的。在开动前,导演该成竹在胸,所有人只需按部就班。但事实上,拍摄电影如同打仗,尤其是在自然环境而非棚内、影视城中拍摄的电影,更是如此。战场瞬息万变,片场也风云变幻,光线、
环境、演员间的化学反应、一切景框内的调度,都要根据战局微调。
一切该牺牲的,都是能牺牲的。作为导演,仁慈是最大的灾难。这是栗山在星河奖大师班里留下的名言。
虽然栗山不说,但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个健康但年迈的导演是拍一部少一部,因此,虽然他整日拿着手持取景器,带着摄影指导老傅和大摄蔡司漫天漫地细细地构图取景,但并没有人催问他究竟什么时候开拍。
阿恰布的村民渐渐习惯了这群陌生人的存在,村头的小饭店开起来了,深夜能炒菜的小酒馆也开起来了,钉马掌、宰全羊这样日常的牧作活动,总会迎来阵阵围观惊奇。有时候,应隐就在这些围观的人群中,身边陪着姜特。
他每天的生活很简单,除了陪应隐转村子,就是放牧。他的马儿不在这里,因此他是免费帮别人放。近百匹马越过溪涧,原本该将土地踏得震颤的,因为雪的缘故,却是如此静默无声,马蹄扬起雪沫,溅起晶莹溪水。
应隐看着这样的画面,想的是尹雪青的心情。她是尹雪青的眼,尹雪青的呼吸,尹雪青的心跳了。
她用入戏,来出戏。
有一天,冰天雪地的冻着,她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没有惊动俊仪,也没有吵醒缇文,推开被风霜凝结的木门——吱哑一声,她来到门外。凌晨三点,雪反射着月光,她跪在雪地上,睡衣系带从腰间解开,衣襟从肩膀滑落,露出她瘦又丰满的上身。
那么冷,那么怕冷的人。
但她捧起一捧雪,用雪轻柔地、沉浸地擦着身体。
那是尹雪青的戏,她在冬夜用雪洗澡,望着雪地里的月光,镜头自背后取景,照见她纤细而舒展的脊背,和那一截微微低头如荷花风动的后颈。
气温太低了,那些雪像粉霜,并不融化。
门没关严,被风打开。俊仪睡在风口,摸索着跨过门槛时,惺忪的睡眼蓦然睁大。寂静的雪夜,她在雪地里跌跌撞撞,扑通一下摔进雪中,又连滚带爬地起来,一把拽住应隐手——
“应隐!她气喘吁吁,眼睛圆睁,大声叫她名字,像叫魂。
应隐的魂不知道回没回来,身体抖了一下,“俊仪。她垂着眼睫。
“跟我回去。俊
仪斩钉截铁地说蹲下身将应隐的衣服披上。
应隐的魂回来了她轻轻搂住俊仪。
俊仪一动不敢动。
“我好想他。”
四个字念台词般的语气足够俊仪落下泪来。
庄缇文那箱从香港寄过来的快递被送到时应隐的高烧来势汹汹。
代为派送快递的是村庄的护林员冬天他的工作清闲便骑着马驮着信件与快递箱沿着溪流上上下下。那一箱快递很沉被拆开时还带着南国的温热。
这是一箱精美的瓷青花的样式在日头底下透光。缇文不愧是大小姐拥有着有钱人一以贯之的松弛感。作为唯一投资方她对进度完全不急整日走马观花还有闲心泡茶。她嫌这里的茶具粗糙这箱英式下午茶瓷器便是她点名让仆人打包送过来的随之寄来的还有昂贵的红茶。
“你发烧没有胃口刚好喝点茶热热身体
她裹着被子盘腿而坐脸上没血色伸出手去帮缇文拆那些包得严实的器皿。
叮叮当当的拆出满满一茶几。
什么东西包瓷器最妥帖呢?佣人用旧报纸。也不算很旧最起码没有泛黄只是过期了那上面的名字那上面的事情都已经是昨天的黄花昨时的光景。
【敬告广大市民:
维多利亚港将于十二月二十四日亦即平安夜当晚八点举行烟花表演诚邀各位前往观看。
特此敬献应小姐。】
原来这是十二月二十三日的报纸是去年的了。
应隐做梦般轻缓地将拆出的杯盏放到几上。蓝色的茶杯歪了一歪没能站稳擦着边坠落地上。
咚的一声也没碎只是声音那么沉。
应隐却没听见只是专注地两手拿着那份报纸。
那报纸包过东西都是折痕她掌心平整地抚过、抚过。
“敬告广大市民……”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一丝温热的湿意濡湿她的唇。
俊仪和缇文都没了动作看着她听到她呜咽一声哭。
那哭很
快止住了,她抽气,微笑着,念:“维多利亚港……将于……将于十二月二十四日……”
眼泪啪嗒啪嗒不停,在旧报纸上,在她和他的故事上,晕开一个一个湿润的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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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维港的烟花,她为什么没有拍照?
她想,拥有过一次就好,余生不必怀念。
放她回去。
放她回到那个时候。
“俊仪,我好痛。”应隐捂着心口,苍白的双眼紧紧闭着,嘴唇颤抖不停。她伏倒在棉被上,只知道念:“俊仪,我好痛……好痛……”
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撕裂了,她的心脏血肉模糊。那阵痛让她血液倒流,心肌几乎坏死过去。
“呼吸!应隐,吸气,吸气!”俊仪紧紧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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