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春光再怎么烂漫,我也必须重新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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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好是最后一个从考场里出来的。
所有人脸上都或开心或忧愁,只有她,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她身上还套着秦在水的风衣外套,在阳光刺眼的夏天,在青春闪耀的群体里显得不伦不类。
校门在她身后关上。
门口采访的记者都走光了,记者总喜欢采访第一个跑出考场的学生。
村伯伯在等她,后面还跟着两位警察。
没有秦在水。
没有他。
春好肩膀下塌,原地眩晕了一道,她往前踉跄两步才站稳,村伯伯赶紧过来扶她。
她第一天考试从西村下来后几乎没睡觉,直接进考场了,整个人精神十分差劲,晚上倒睡了会儿,但大概率也是睡不好的。现在终于考完,她一定累坏了。
可警察还要带她去派出所做笔录。
非法拘禁、聚众闹事的村民已被拘留,其中不少人还牵出了近几年其他的暴力案件,后面会全部依法起诉,大概要判三到五年。她父亲自然也在里面。
春好点头,轻声:“嗯,我知道了。”
做完笔录,她趴在桌子上睡了会儿。
女警又喊醒她去县卫生院换药。
她的手腕就开考前简单地消了毒,怕影响她写字,没有包扎得很紧实。
手腕裹上新的纱布。
她独自在走廊尽头坐了会儿,身上其他细小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她头往后靠着墙壁,静默地看窗外。
晚霞刚刚消失,还处在天黑前最后的浅白里。夕阳里的青山是温润的,不像夜晚那样狰狞。
春好思索不了任何事。
分别那一晚已经用掉她所有的情绪,考试也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未来会飘向哪里,够不够去北师大,她也不再豪言壮语。
就这样吧。
她太累了。
村伯伯付完换药的钱出来,看她疲惫地倚靠在长椅上,眼睛阖着,像是睡着了。这三日折腾下来,她嘴唇已经毫无血色。
高考发挥得如何他也绝口不问,有学上就行,总比缺考复读一年好。
吴书记轻轻坐到她身边。
春好却浑身一震,警觉地睁开眼,见是村伯伯,她脑袋才又垂下去。
走廊上消毒水味刺鼻,人来来往往,各式各样的鞋子从她面前匆匆经过。
“村伯伯。”她出声。
“嗯?”
春好开口:“他呢?”
村伯伯知道她是问秦在水。
他笑一下,说:“秦教授回北京了。”
春好抬抬眼皮,不怎么相信。
但能回北京,能走路上飞机,说明人没事,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那晚警察应该来得很快,他没有出事,他只是突然有工作回去了。他以前也这样西南、北京来回跑。这次的事只是一个小插曲。
等过几天,她就能见到他了。
但因为要配合调查的缘故,春好在西达留了一周。
村伯伯偶尔来看她,他最近在忙安置点的收尾工作。西村闹事的人被抓后,剩余还在观望的村民全部同意签字,搬去了安置点。
那个安置点春好也去了,她跟着县政府一块儿去的。
这天是安置点圆满收官,全体入住的剪彩日。
下了大巴,春好眯眼看天。
天空湛蓝而巨大,她看得有些眩晕。
青山层层叠叠,仍像一把把巨大的锁链。热风阵阵,夏天来临,春天是真的结束了。
这一周,她没见到秦在水,没见到蒋一鸣。和他们相关的所有事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仿佛她从未踏出过这里,也从未和他们相遇过。
春好也不敢追问,怕得到自己害怕的答案。
搬迁的安置点坐落在坪地上,看起来很安全,应该不会再有山体滑坡。
西南项目园的厂房就在旁边,建筑上有“明坤集团”等字样。
市里的领导、媒体,各路投资人全来了。
村民搬了新家,没了故意煽动情绪的人,气氛一片喜气洋洋。
明坤集团来的代表却是朱煊。
春好坐在台下的塑料椅上,听见主持人念出“明坤集团代理董事”的字样时,她大脑懵然。
朱煊神清气爽,一副接了泼天富贵的表情。
春好就这样鼓着掌,听完了全程。
剪彩活动结束,她不知受什么驱使,春好下意识上前,想问朱煊,秦在水去哪了。
可刚走出两步,她就被他的保镖拦住。
朱煊看见了她,但视线划过,只当没看见。他甚至朝她怪异笑了笑,而后继续和政府领导握手交谈。
春好嘴唇微抖,离开了人群。
她心里的恐慌和担忧越来越浓烈。
为什么没有秦在水的消息。他去哪里了,为什么连明坤派出的代理董事,还是一个他曾经不对付的人?
她心跳砰砰,又被太阳晒得虚脱,她走去水龙头那边洗把脸。
水龙头在楼房建筑的侧面,后面有人在闲聊抽烟,看制服是县派出所的干警,跟过来维持秩序的。
“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咱们执行任务受伤了,给你送医院就不错了。人家受伤了,一路警车加爆闪,直升机送回北京。”那人说,“咱们哪有那待遇。”
“你也不看看人家姓什么。西达的试点圆满结束,人家才三十出头就有这种成绩,你怎么比。”另一人说,“我要是有这履历,脑壳开瓢的是我我都愿意。”
“真是有命挣没命享啊。”
“算了算了,少说两句。秦总在西达是实打实做了事的。咱们背后蛐蛐他不太好。”
两人抽完烟,走开了。
水龙头哗啦流淌。
春好怔忪,眼前一下模糊,她眨掉,清晰一瞬又再次模糊。
她舔一下干枯的嘴唇,笑了下,自顾摇头,假的,假的。
她不停地洗脸、洗手,最后再也坚持不住,撑在水池上大哭起来。
她就这么佝偻着身体,一边流泪一边咳嗽一边恸哭。
她就知道他要出事。
春好狠狠砸了下水池,她就知道。
不然他不会不来看自己的。不会不给她报平安。
露天场子里人散完了,领导都上了车,吴书记找不到春好,绕了一圈才在水池这边找到她。
春好还扶着水池站着。
她短发长了些,垂落下来的时候连下巴也看不见了,严严实实挡着她的脸。
吴书记以为她不舒服,走过去喊她。
她却不动。
“浩儿?没得事吧?”他碰碰她肩。
春好摇摇头,她擦了一下脸,站稳抬头看向他。
吴书记见她双眼通红,还以为她被谁欺负了。
春好:“村伯伯,秦在水是受伤了,才回北京的,是吗?”
吴书记一噎:“你听谁说……”
“先告诉我是不是。”她浑身都在用力。
“是。他回北京治疗了。”
春好得到肯定的答案。
她眼神一下失焦,“是真的……”
村伯伯看她这样难过,连忙拍她背安慰:“浩儿啊,没得事的,你不要太担心了。”
“不,”春好却摇头,“村伯伯,是我害了他。”
她似乎寻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她泪水也不擦,任由泪珠一颗一颗砸到衣服上。
她蹲下身,什么都顾不上,低喊:“是我害了他,要是没有我,他一定好好的!我就应该看完考场等司机过来,这样我就不会被带走。”
她喃喃:“我不该,我不该的。”
“都是我的错……”
春好痛苦难当,她不明白自己和他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
她甚至觉得,他离开自己结婚生子都好,怎么样都比现在这个结局好。
他躺在哪,都比躺在医院里好啊。
他为山区做了那么多,却被这里的人辜负,却被自己辜负。
春好痴呆地盯着水泥地,恨完西村又恨自己:“我就不该喜欢他……我要是不喜欢他,我就不会时时刻刻都想着他,就不会从一开始干扰他的生活,干扰他的工作,他就不会变成这样。”
“他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要是这样的结局……”春好掩面抹泪。
吴书记看她缩成小小一个,听她叽里咕噜地说话,他听不清,也不知该如何安抚。
他只能把她拽起来。
他上次见她这样哭,还是她妈妈去世的时候。
“浩儿啊,不要想太多了。”村伯伯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做的事。基层工作就是这样,是很难的,一搞不好就和人命挂钩,这是无法避免的。他既然做这个,肯定也有这方面的准备。”
“他废那么大的劲把你带出来。可不是让你哭的。”村伯伯揉了揉她的头,“我们都是普通人,顾全自己就是给他帮忙了。”
春好呼吸轻颤,好一会儿才缓和些。
“他伤得严重吗?”她心如刀割。
“我不知道。”吴书记往周围看了眼,没什么人,“好像说是……”
他指了指脑袋。
“他这里受伤了。要回去观察一段时间。咱们这边医疗条件肯定没法和北京的比。”
春好喃喃:“只是观察?”
“人家肯定有自己的治疗方法。”吴书记说,“你还担心医生出错呀。”
春好怔忪着,朦胧破碎,她说不出话。
“还有这个,”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密封袋,里面是她的手机。
春好眼睛睁大,她以为手机早丢了。
“你的手机,秦教授让人送去宜城修了一下,早上才送回来。”村伯伯递给她,“屏幕已经换好了。”
春好接过。
屏幕完好无损。开机,一切正常。
“还有这张卡,也是秦教授给你的。”村伯伯拿出一张银行卡。
“他说别人毕业了都会去旅游,你当然也得有。”
春好接过,是明坤银行的卡片,花纹竟然是银杏叶。
她破涕为笑,心却早已血肉模糊。
卡片背后有便利贴,是他的字迹:
【有任何事情,给基金会的人打电话。】
春好眼泪又啪嗒滴在便利贴上,她一惊,赶紧伸手抹去,又抬手抹去自己的眼泪。
吴书记:“眼泪擦干,后面还有好多路要走呢。”
“嗯……”春好吸吸鼻子,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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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好再次回到武汉。
她搬出学校宿舍,在白沙洲边租了房。
高考分数下来,她在省里排到三百名,如愿报上北师大的志愿。
诗吟成绩更好一些,报了复旦;至于许驰,两人没联系上他,他似乎没报任何志愿。
春好也没去玩儿,继续开始新一轮的工作。
这两个月,她很少发出声音,也不太吃东西,吃东西也只是维持体能消耗。她每天准时到白沙洲,上货、下货,从货车车厢上跳下,又爬上副驾驶,和纠缠不清的店家吵架,又跟着陶姐去见新客户,学着谈生意,讲价钱。
她聪慧、通透、利落,有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男孩子都具有的优点,也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耐性和韧劲。
朋友圈里,大家出国的出国,潇洒的潇洒,做近视手术、割双眼皮,好像所有人都开启了新生活。
2015年的夏天,和前几年没任何区别,永远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春好没再剪头发,她头发长到肩膀后了,稍微打理一下,学生气就完全褪去。她美得很复杂,有一种被安静包裹的生命力,看着不太好惹,笑起来却又带着点憨傻,很纯净,很倔强,却又美得毫不自知。
八月的某天。
忽然有人来白沙洲找她。
她那天刚好在店里教陶姐的儿子算算数。
来的人竟然是范凤飞。
春好思索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里翻出这个人。
两年前她在北京研学,他穿的还是清华的文化衫套劣质西服,现在已经打上领带,踩上皮鞋,整个人光鲜亮丽。
春好知道,他也是秦在水资助的学生。
范凤飞也辨认了许久,不敢相信面前给小孩讲题的人是以前怼人不眨眼的春好。
他眯道眼:“春好,谈谈?”
两人就站在外面的蓝色塑料棚下说话。
范凤飞递给她一份文件。
文件里有一串数字,春好数了数,六个零。
范凤飞:“只要你证明秦在水在西南项目里有挪用公款的行为,这钱就是你的。”
春好心被撕开一条口子,血淋淋的。
他现在处境竟这样危险吗,已经有人来落井下石了。
“不可能。”她一口咬定。
范凤飞嗤笑一声:“秦在水都废了,还念着他呢?”
春好却不答,她手指翻着合同问:“所以一百万你就把自己卖给朱煊了?”
范凤飞脸色一变。
“你要我和你合作,可以呀。”春好轻轻一笑,指向长江的方向,“你去长江大桥,你什么时候跳下去,我就和你合作,行不行?”
“……”
范凤飞吵不过她,气急败坏地夺过合同,“随你。”
他冷冷道:“你不愿要这个钱,多的是人愿意要。”
说完,他往前走几步上车。
拉开后座,他又玩味地回头,“对了,你还不知道秦在水的近况吧。”
春好心一紧,立刻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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