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阁阁主雷行川,有很多很多个孩子。如果他认为,被带进阁中生死不论也算的话,这样的孩子确实是有很多的。
叫得上名号的七个儿子,是因为他们用各自的手段活了下来。走到待客厅那株遒劲的青松旁,走到铜胎如意香炉所吞吐的云烟旁,走到父亲所展示的淡泊、高雅的心境面前,就拥有了活下去和被承认的资格。
这条路雷松珩走得最轻松,不管是在谁的记忆里,他都是最受宠爱最得天独厚的那个人。
雷独春过去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吃苦了,可偏偏有个神秘人劫走了这个父亲的心肝,并且很轻易地就让他死掉了。
虽然他的头颅曾经悬挂在龙游县的城墙上广为人知,可是死后的事情怎么能算折磨呢?她的怨恨好不容易消减了一些,又常常在想到雷松珩顺遂的一生时感到不能自已。
这种感觉快要将她逼疯,也许世上确实存在幸运的人,并且老天是不会在乎人类的善恶的。
雷松陈的话,走得就稍微轻巧些。他的年纪太小了,为非作歹这么多年,到如今也才十三四岁的年纪。
他很小的时候失去了母亲,雷独春的母亲收养了他,他们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可是后来他被父亲看中,离开了那个僻静的院落。
她其实从小就知道这是一个天生的坏种,但她和母亲也曾千辛万苦教养他许久,再见面时才会被那个年幼而天真的孩童眼中流露出的恶毒感到触目心惊。
龙游县地势开阔,太阳的光辉普照着一切,月亮的清芒抚慰着一切,可是这样柔和的天地,却让雷独春感到难言的压抑。
她是一个被扼着咽喉长大的孩子。
她无意诉说自己的过去,那当然不是一段像长兄或者幼弟一样清闲的人生,也没有像她另外五个有名字的兄弟一样被记忆的主人遗忘。相反,雷独春记得很清楚,并且无比清晰深刻地知道,这个名字,是她从父亲数不清的骨血中爬出来争抢到的。
或者说,被恩赏、被施舍。
雷行川其实是一个面色很沉静的中年人,他的太阳穴高高隆起、样貌俊秀,他喜欢喝茶、喜欢字画,他甚至和所有扭曲的雷家人不一样,他不但不畏惧外面的世界,还很享受阳光,他那样作恶多端的人,居然喜欢在阳光下行走!
雷独春跪在院子里疼得头昏脑涨,她踩着很多人的尸体爬了出来,阁中的哑女就把这样鲜血淋漓的她丢进浴桶随意搓洗。伤口当然好不了,也洗不干净,可是她的肤色在这种滚烫的水汽中显出病态的潮红,而白色的毛巾一擦、衣袍一束,她便显得乖巧而有气色了。
雷行川要见到的,就是这样温驯的女儿。
那天的太阳似乎很毒辣,又或许她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漫长的下跪后,似乎有个披着日光的朦朦胧胧的影子过来,可是这一点也不暖和,他像个鬼一样站了几秒,审视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女孩。
雷独春几乎要瑟瑟发抖了,或许她已经这么做了,因为她永远都记得那个畏惧到牙齿发颤的自己和头顶轻飘飘的三个字。
“就她了。”
对方说完,又毫不在意地离开了。跪在地上的女孩因此终于获得了名字,阁主没有准备很多很多名字,即使他拥有大批才识广博的幕僚,即使一个名字只需要几个简短的发音,但他不允许,他们就从生到死都没有名姓。
这就是她对所谓父亲的全部记忆了,因为她很难见到这个高高在上的、忙碌的人。他赋予她的“雷独春”这三个字也没什么特别的。因为这一代子辈中,要从松竹梅里取名,男孩用了松,女孩后来就用了梅,“独春”是梅花的意思。
“一支独春嘛,”授课的先生哈哈大笑,雷独春至今都记得对方审视的微笑,“如果真说有什么巧思的话,大概是刚好只有你一个女孩咯。”
“阁主只需要一个女儿,活下来的叫独春就好了。”
这是很大的羞辱,很大的轻蔑,可是雷独春甚至连撕掉这个名字、撕掉这一切的资格都没有,她狼狈而怯懦地耸动着喉头,感觉反胃到想要呕吐,又在先生的目光下乖顺地翻开下一页书本。
父亲要她读书习字,她在心里逼迫了自己三次,才能赶在先生皱眉之前,微笑地、顺从地开口,用她流水一样潺潺的声音诵读《论语》、《诗经》。
这是很好的书,但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到那样的书堂,不想看到那样的自己。
萧诀是不知道这些事的,雷独春也没有说过,她从来没有表露出对这个名字一丝一毫的不满,可萧诀在她们初见的时候就和她起了小名。
是一个像“蝉奴”一样俏皮的小名,她们互相给对方起的。
剑阁的当代首席英姿飒爽,她战胜任何人都只需要三剑,是当之无愧的绝世天骄。可这样闪闪发光的人站在树上捉猫,对着路过的她窘迫地笑。
萧诀叫她“绣虎”,因为雪地金缕,形如绣虎,她们起名的时候又恰好是这个一个缱绻的雪天。后来这个称谓慢慢演变成了“绣绣”,雷独春一直暗地里怀疑萧诀在笑她并不像老虎,因为只有小猫才会嗅嗅,一直围着人打转。
但她大度,不欲与人争辩。
她们用这样的称呼过了好多年,她手上的冠名权还没有用过,因为直到现在,雷独春也找不到用什么词来描述太阳、描述清风,描述人间万象。
萧诀本性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她思来想去,只好自认倒霉,决定将这个权力任性地带到坟墓中。
萧诀准许了,那时她们都还年少,萧诀在树下抱着剑瞌睡,听到这个任性的提议时,脱口而出说:“那我就到了地下再改名嘛,总要让你叫的。这个名字过了地府阎罗的眼,说不定就是我下辈子的真名呢!”
雷独春在旁边捉猫捉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趁着她瞌睡才敢很小声地提出来,结果却收到了这样的回复。那一瞬间她特别想敲晕这个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家伙,但后来毕竟没有动手。她给她披了衣服,不得不恨恨地在名字考虑上更加慎重。
本来想起一个很羞耻的名字的,可是如果萧诀下辈子真的要用怎么办,雷独春只好憋着劲儿去看书。
她快被气死了,而始作俑者到现在也不会理解其中的曲折。
这就是她们过去的往事了,因为交流的时间、相会的时间一共只有那么多,去掉细水流长的平稳幸福,再去掉雷独春一点儿不愿提及的珍贵记忆,能提出来的趣闻轶事并不算多。
可是即使只有这么多,也足够让雷独春在某些夜不能寐的月下反复咀嚼、反复回想了。
她有时候不愿意将这称之为回忆,因为这代表过去的、回不来的日子,代表现在更加愁苦的、痛不欲生的日子,可有时候这些事只能称为回忆,因为萧诀是向前走的。
她不能停留。
她们在屋子里推开一扇窗,雷独春拿这个来吓唬雷松陈,可是其实她自己也很畏惧外人。这其实是一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但毕竟萧诀和蝉奴都在这里,窗外的一切就显得没有那么可憎。
虽然依旧惊惶,依旧有种被所有人审视、嘲笑的感觉,可她却总疑心这高楼其实是一株树,她们初见时那样的树。
这样想,心里就舒服很多,甚至显出几分俏皮。她的手一直稳稳地抱着蝉奴,但是在走到窗前,隔着木质屏风与花瓶,避开屋内哑奴视线的时候,萧诀忽然伸手接过了蝉奴。
小猫不在乎躺在她们两个之中谁的怀抱里,它惬意地翻了个身,而萧诀很轻很轻地提醒她,“看窗外。”
雷独春就沉默下来。
屋内是有哑奴的,因为这是父亲派来的人,父亲的眼线无所不在。可萧诀的武功那样好,她可以轻易躲开不怀好意之人的窥伺,也可以轻易向周围的人交付心胸与信任。
窗外车水马龙,雷独春站了一会,既没有感到骤闻微风的清爽,也没有看到人世繁华的轻快,她只是隐约听到树叶摇晃“窸窸窣窣”的声响。
可是这里没有那样盛大的梧桐,她愣了一会,忽然又要抱回来她的蝉奴。
萧诀没给。
这并不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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