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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胡搅蛮缠

小说:

玉袍长剑堪风流

作者:

水树群青

分类:

穿越架空

荒木涯的“脸颊”上受了一道伤。他戴着青煞的面具,面具上溅着一道细微的血印,血是淡的,面具的颜色又那样深,几乎看不出什么门道。

可是为着这事,他已经在萧诀面前倒着走了很长一段路了。

萧诀没吭气儿。

她慢悠悠地走着,因是夜半,陶府巡逻的人都已昏昏欲睡了,加上这宅子占地广而人口稀,很多地方都透着一股森森的寂寥。

可萧诀手中有剑,有剑的人是不怕这些的,所以她走得那样悠然,还偏偏要坏心眼儿地往那溪水池塘周围凑。

射阳临海,县令府又是极好的地界,府中养地自然是活水。因而月色之中,水声潺潺地流,清风、明月、你和我,就也一起轻轻地荡漾。

这是极美的景色。

所以荒木涯在走了很久之后,终于有尝试开口的勇气。

他是走在萧诀前头的,背着身倒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既要走得快、走得稳,又要注意着背后的“小陷阱”。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一半知觉停留在明月清溪之上,停留在小池边氤氲的潮湿水汽和如梦似幻的晚风当中,另一半知觉紧紧环绕着视线里的萧诀。

他在观察她、靠近她,用他发着呆的眼睛,用他不自觉的耳朵,用他越走越乱的步伐和胸腔跳动不息的心。

萧诀微微笑着。

她早已经摘了面具,风吹过她的鬓发,水流经她的身侧,月亮照拂过她平和的眉眼,夜色中的一切景致都聚集在了这个悠游自在的人身上,大自然最钟爱祂完美的造物。

荒木涯鼓起勇气,声如蚊呐地说道,“对不起。”

萧诀歪了歪头。

他们行经陶府最僻壤的一处水源,因为远,所以少有人至,因为人影稀少,所以这里的月色又无边寂寥。荒木涯方才那些因美得醉人的风景而生出的些许勇气,又在这样寂寥的静谧中散去了。

萧诀看着他,她仍然在向前走,轻而稳,荒木涯就只好后退,他低下头去,青色面具后的双眼不敢抬起。

他们走了三步。

萧诀看了他一会,在荒木涯讷讷地想要再退一步时,她叫住了他,声音比凛凛清溪更加动人。

“再退一步,后面可就是水池了。”

荒木涯应了一声,站在原地。

“本来准备让你掉进去的,”她悠悠地说,“但是你道歉了,那我只好大发慈悲地问一问你,想要忏悔什么?”

荒木涯终于如蒙大赦。

他松了口气,立刻迫不及待地表忠心道:“刚刚在屋子里,我烧掉了那张写着贿赂数额的私章字条。我不会放下它的,我也不害怕所谓的通缉或追杀。”

颠三倒四,可萧诀已经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

在进入主屋之前,他们曾经因为那所谓的铁证爆发过一点小小的争执,对于荒木涯来说,只要能够达成目的,中间的手段筹谋并不重要,他甚至乐于为减轻负担而背负或“投靠”一些别的什么。可是对于萧诀而言,剑客要做她当做的事,行她当行的道义,所以她不能接受因为分赃不均而杀人。

这会脏了她的剑,脏了她的心。

何况除去她个人的准则之外,单就理性意义而言,这也是完完全全的下下策。

“红煞”虽然只会是一个短暂存在的身份,可是他们在江南数月以来,做得都是行侠仗义的事情。尽管时人称他们行事混乱而无准则,有时杀好人、有时杀坏人,可执剑取证的人最清楚什么是死有余辜。

人们会称之为双煞,但也会期待有一天他们真的能抹去压在头上的罪者的头颅。

如果这张纸条暴露出去,过去的期待、信任恐怕立刻会变成滔天的谩骂,届时武林正道容不下他们,江南官府也容不下他们,恐怕当真只有恶人谷一条道路了。

“红煞”只是萧诀的化名,而“青煞”却是荒木涯本身,他虽然自负张扬,但还远不到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多方势力的程度,为什么要为一时的便利自毁声名呢?

除非这身份同样也是暂时的。

她担心了那么久的面具、枷锁和他的灵魂,原来他早就准备以死脱身了?

萧诀轻轻扬着眉,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荒木涯,明明是相当丑陋相当无趣的青面面具,她却从中看到了一丝无措。

“怎么了?”荒木涯小心翼翼地问。

“没什么,”萧诀随口道,“只是感觉你非常笨。”

荒木涯心中一紧,因为世界上所有的话本子里都说这是一句很糟糕的话,而这句话又代表一个糟糕的开始。

可萧诀并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提到方才的事情,“其实那纸条不烧也还有用的。不过,既然你烧了的话,只能说明天意希望我们就走到这一步。”

那时屋中灯火摇曳,萧诀站在门口端详着自己的拂云剑,她出门走得急,忘了带帕子,杀了人后只能用衣角反复擦拭。可是明如昼那样肮脏的人,流着浑浊的血,身上的衣服也叫人嫌弃得很,因而她一直在想要不要拿自己的衣服擦一下。

拂云剑是她极其珍爱的宝物,可是今天的衣服又偏偏是雷独春送的。江湖游侠哪里需要那么珍贵的布料,平时行走又难免磕磕碰碰,磨损无法避免。可是如果要叫她主动割下一片衣角,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所以陶重辉按动书架上沉重的机关,试图在轰隆隆的巨响中逃离的时候,她只能将这一切交给在旁边划水摸鱼的荒木涯。

荆棘剑的速度也很快,荒木涯跟着陶重辉走进密道,不多时便带着他滴着血的剑走了出来。

荆棘剑是一柄渴望饮血的凶器。

他的木剑倒是很好伺弄,荒木涯也低下头,用倒在地上的明二当家的锦衣擦拭了几下,那枯败的黑色木剑就被收回到了剑鞘当中。它重新成为荒木涯背上的一种装饰,而萧诀在它主人的身上嗅到了蜡油与焚纸的味道。

荒木涯匆匆地逃离她的身边。

现在,他们的身影依旧存在一些距离,荒木涯站在水边,和她细细地解释到那时的情形,“陶重辉去的暗道尽头只有两座棺椁。”

“其中一副大些的,陈放在高台之上。棺椁并没有合紧,里面有具白骨尸骸和数不清的金银珠宝,棺面则压了一封调官的圣旨,用了水或者别的,紧紧黏在棺椁上。我想这应当已经压了好多年,或许是他那时出任射阳县令的圣旨。”

萧诀的心绪微动。

“那个小些的棺材,放在大的旁边,应该就是陶重辉给自己准备的了。这棺材大开着,里面只有三张卷了边的纸,纸上是三首诗。”

陶重辉过去的人生讲来讲去,也只是故地重游却心境不同的三首诗词。萧诀原本以为他会留着自己是神童或是士子意气风发时的作品,可荒木涯说那只是三首望乡词。而且,他的诗一点都不得意。

有一首是他成为神童后昼夜读书时写的,神童的压力很大,读书也很枯燥,他坐在县城先生家的窗边,忽然从蝉鸣里想到了久久未归的故乡。那里什么都没有,可是茅草屋里有母亲,和一个很会玩泥巴的好朋友。

还有一首是成为太守府中士子的时候,那时他与太守频繁地踏青交际,写大量应酬的、道谢的诗词,每一句都言辞诚恳、极尽溢美之词。他的作品厚到可以写一本书,而人群争相传阅。这是唯一一首没有收录或传出去的小诗,非常简短,他写给了他的母亲,那段时间以来第一次不用道谢,他低声而难过地说想要回家。

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很糟糕了,后来太守死了,陶重辉陷入了茫然的分裂的痛苦。他落魄地躲在家中,有时在想不用对着所有恶心的人写快要吐出来的诗了,有时又在邻人的闲言碎语中癫狂地撞墙。

第三首诗,他最后一次写给他的母亲,在坟前轻轻念过一次,背着尸骸颠沛流离的时候也念过一次,成为射阳县令之后念过最后一次。

他的人生只剩下这三首诗了。

萧诀想他或许还有第四首随身携带的诗,写给最后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可是那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地了,她也并没有反复搜寻一个亡者的癖好。

三具尸体衣冠齐整地躺在地上,他们走的时候,萧诀最后一次回头。她想陶重辉把所有搜刮来的金子都留给了母亲的棺椁,可是一次次开棺的时候,他会觉得这是一个苍老而疲惫的灵魂在长眠,还是只把母亲当作自己的精神驱动。

过客所能做的,只是途径亡者时一声悠悠的叹息。

萧诀收回心绪,她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荒木涯,“所以,你在为你烧掉那张纸条而道歉吗?”

“当然不是,”荒木涯摇头道,“我起初并不知道它还有用,我其实只是想说,我也不怕通缉和追杀的。”

“烧了那张纸条,我也只做正义的、正确的事情,我可以和你承担更多,我们继续一起浪迹天涯,可以吗?”

萧诀若有所思地点头。

在荒木涯紧张又期待的目光中,她轻轻地、坏坏地说:“当然——不可以。”

“啊,”荒木涯就只好呆呆看她。

“我们一开始就约定好了,数够三十颗玛瑙就分道扬镳。今天以前,我们一共杀了二十八个人,斗笠边坠着沉甸甸的珠串。今晚,陶重辉以一带二,一共是三颗玛瑙。”

“多的那颗就送你咯,”她说,“面具戴的太久,会影响我作为人的本身。何况扬州武道大会在即,萧诀的身份总要走在明面,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做些别的了。”

“无论是从情感道义上,还是现实需求上,我们之间都已经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局面了。只能祝你好运了,青煞。”

荒木涯又呆呆地愣了一会,在濒死的人面前发笑时,他总是以为自己很擅长口舌之争,毕竟几句话就能说得人跳脚,可现在身份轮转,当他成为濒死的人时,却又发现自己是这样笨嘴拙舌。

不应该是他帮萧诀找到迷途中的线索,然后再迟迟拖延着最后一个人的名额,长久地围绕在她身边吗?

这和话本里看的根本就不一样!

可萧诀毕竟没有立即离开,因此荒木涯慌乱之下,陡然生出莫大的勇气说一些奇怪的话。

“青红双煞都一起行动那么久了,红煞如果忽然不见,别人都会觉得青煞单枪匹马很好欺负的。而且,我今天已经受了伤,”他指着他擦了一道血痕的面具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受了伤,你不能不管我。”

“你好无耻。”

萧诀面无表情地说,她总是在一些不知名的地方对荒木涯产生一种“是真人吗”的疑惑,这疑惑深深地困扰了她很久,过了一会儿,萧诀还是忍不住道,“你是说把蜀地天一阁耍得团团转的人柔弱可欺,是吗?”

荒木涯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可是,如果抛却青红双煞这个身份,他又该以何等面貌出现在她面前呢?

他们相处的时光已经所剩不多了,而久居暗色又承蒙过日光照耀的人,要如何放弃一个亮堂堂的、璀璨的真太阳?

他想了一会,迟疑着开口:“我知道你是要成为圣人的人,不,你已经在践行这条道路了。”

“江湖中为各种各样的缘由掀起纷争,名门正派藏污纳垢,慈眉善目的人有时无恶不作,我见过太多太多的人和他们的武器了。荒木涯从来不是一个崇拜刀或者剑的人,一把浸泡过鲜血、割取过头颅的刀或剑没什么了不起的,武功卓绝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不在乎这些所谓卓绝的力量,可是我崇拜能掌控这股力量的你。”

“你的心是定的,而且富有道义。世界上或许有很多好人,可是所有这些人中,我只遇到了你,只崇拜你。”

荒木涯于是说,“如果要成为圣人的话,可以不要抛弃你的追随者吗?”

萧诀幽幽地看着他,她的拂云剑在沾了血之后就一直没有归鞘,那时是嫌脏,计划回到客栈后再做打算,可此时用来出剑却显得刚刚好。

“你真的好无耻,”萧诀说,拂云剑的剑尖擦过荒木涯的面具,她冷淡地说道,“不许动。”

“我现在很生气,”萧诀如此声称,“我的剑指在你的脸上,血留在了那儿,你不是说受伤了吗?考虑好怎么表演身残志坚的状态了吗?大艺术家①。”

荒木涯一动不动,久经江湖的人应当对剑光心存敏锐,可是萧诀抬剑的瞬间,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动作,眼睛乖乖地看着她。

萧诀于是就说不出别的话了。

他们只是道路不同而已,除此之外,他们同行的这段时间内,荒木涯没有滥杀过任何一个无辜的人,这就已经足够了。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存之道,萧诀从小到大的理念告诉她,不可以因为彼此思维的差异而过多地苛责对方,更不可以随意向一个人倾泻怒火,她做得不好,所以她收回了剑,神色软了下来。

可是等待的人最害怕这样寂静而温良的时刻,荒木涯总疑心萧诀已经在某个时刻下定了决心,所以他忽然又脱口而出道:“那三个人的人头我都没割,所以不算数。”

“玛瑙的珠子太长了,前面的结又打得很死,我编不完,也不会拆补,我的技术太差了,我们距离三十颗还有好一段时间呢。”

此乃诡辩。

萧诀看着他,轻轻地、无奈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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