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定坊在瓷坊遍地的定州城名气斐然,但实际也不过是个占地仅两亩有余的作坊,地处城郊,距南城门只一盏茶的脚程。
这里平素并没什么人,大门紧闭,不见挑担来往的帮工,也不闻碎石淘泥的响动,这地方安静得像个无人居住的荒败院落。
谢织星走上前敲了敲门,等候片刻,前来应门的竟是欧阳瑾本人,他见到是她,严肃的脸上浮起淡淡笑意,“谢娘子同家人商量好了?请进,先坐下来喝杯茶,有话慢慢说。”
欧阳瑾的性格比他外露出来的模样亲和许多,说起话来语调平实但不僵硬,悬在眼睛上边的两把大刀浓眉也因此减弱了些许威势,他给谢织星泡了一碗茶。
出于职业习惯,谢织星一低头就先看碗。
瓷质洁白似暖玉,釉水清透,把刻划的莲塘游鸭纹饰映得格外清晰。刻瓷师傅的功力肉眼可见的深厚,竹刀使得比笔还要得心应手,高于茶汤的那部分海水纹路,在茶沫的衬托下,真有几分潮汐漫灌、水沫卷边的意味。
欣赏完纹饰,谢织星方才抬头,“多谢。”
欧阳瑾把她的动作神态看在眼里,并不着急谈论此番来意,“谢娘子端详这茶碗甚久,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谢织星今日来访本就揣着点其他目的,就顺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这海水游鸭纹在定瓷花式中颇为少见,忍不住就多看了会。这几年在瓷坊看阿爹和哥哥们做瓷,常常见到的多是些花卉,这游鸭……刻得很是传神好看。”
海水游鸭纹,某种程度来说,其实是耀州窑的经典纹饰之一。
此时的读书人对科举高中一事多少带有点疯魔的劲儿,譬如“甲”这个字已经谐音到了“鸭”的头上,于是游鸭纹就被赋予了“连中三甲”的殷切期盼;至于海水,自然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类似含义。
总之,纹饰的祝福功能早在古陶器时期就已见端倪,流传至今,没有一种祝福逃得出五花八门的纹样的‘围剿’。
但谢织星关心的并非就是这么一只刻在瓷碗里的鸭子。
耀州从地理位置而言,在陕西铜川一带,距离定州有近两千里,两千里外的经典纹饰出现在定州花瓷上,这说明各个州县的窑口之间存在着交流与沟通。但这种交流是工匠自行流通的结果,还是官方促成的,就得看欧阳瑾怎么个说法了。
“谢娘子倒是好眼力。这游鸭纹乃是一位来自于耀州的刻瓷师傅所作,耀州出产青瓷为主,碧水游鸭又暗含高中之意,此类纹饰在耀州可谓风靡一时。左右是刻瓷师傅的拿手绝活,我便叫他刻了一批试试。”
“大定坊怎么有耀州籍的刻瓷师傅?是……特别聘请来的么?”
欧阳瑾不解她为何有此一问,还是细致地回答:“那位师傅祖籍在定州,随着年岁渐长,近些年常有归乡之思,故而举家带口地回了故土。他在耀州一带颇有些名气,找到我大定坊来求个活计,我便让他留下了。”
原只是偶然而已。
谢织星边听边点头,丝毫没有察觉到欧阳瑾的打量神色,她紧跟着继续问道:“欧阳官人可否同我说说大定坊是怎么做瓷的?为何这坊子里竟似无人做活?瓷坊不做瓷,还有什么别的挣头么?”
这问题但凡换个别人,欧阳瑾根本就不想搭理。
可眼前坐着的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初生牛犊似的,同好友出门逛个铺子就敢夸口与瓷坊主打赌,照目前这势头,她这赌的赢面还很大。
不止于此,看她在瓷坊里干活那模样,显然已不生疏,甚至游刃有余,也难怪她的父兄会放任她,今日由着她独自到大定坊来。
如此看来,谢家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瓷坊还挺有意思。
“大定坊并非私人瓷坊,”欧阳瑾颇有耐心地说道,“我虽非官身,但也算多少挨着点边,我替官府执掌烧造瓷器并筛选良瓷诸事,每年窑务官会到定州下达官家所需定瓷品类及数目的造令,大定坊按令烧造交货即可。有些年头,官家无令便不造。”
谢织星听得很认真。
这已是“有命则供、无命即止”的模式,算得上明清御窑的雏形,大定坊其实已经能算某种意义的“官窑”,但由于宫廷对瓷器的需求数目到底不那么大,故而每逢烧造瓷器时,工匠才会聚拢到瓷坊,其余时候,这些工匠便都四散去接活,总得挣糊口钱。
“在大定坊干活,钱多么?”
欧阳瑾见她眼神真切,忍不住笑了,“不少,刻瓷师傅每日可有七百文,若是烧造出来的瓷器被窑务官最终选中运走,我还会给他们额外添点吉利钱。怎么,谢娘子有意到我大定坊做事?”
“没有,没有。”谢织星头摇得像拨浪鼓,摇完了又觉得自己似乎不太礼貌,亡羊补牢地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家中瓷坊本就忙不过来,我哪能到外头做事……只是想跟您学习学习,如果可以的话。”
欧阳瑾道:“具体烧造的事宜,我并非亲力亲为,你若有心观摩,下次大定坊开工时我派人去叫你。”
谢织星满足地接连点头,“好,好,那太好了,多谢欧阳官人。”
“客气了,我在大定坊充其量也就是个办事的吏员,承蒙高看,得了备作的差遣,在下表字怀玉,谢娘子尽可随意称谓,不必拘泥。”
说完,欧阳瑾等待片刻,见谢织星没有再发问,这才跋山涉水地转回到自己的正题,“谢娘子今日来访应是有话要说?”
谢织星有点心虚地扫了他一眼,方才自己问了这么一大堆问题,他都耐心地一一作答,可对于他的请求,自己却是来表拒绝的,这多少有点欺负人了……好在,她这副皮囊能赢取些许缓冲。
于是,未语先笑,她眼神乱飘,嘴里说出的话却坚定不移:“第三窑开窑时,恐怕不能请那么多人到我家瓷坊观看,怀玉先生可不可以独自前来?我其实……有个好东西想先给你看。”
欧阳瑾此时对她的性格已有粗浅认知,故而听到这么直不楞登的拒绝竟也觉得颇合情理——她的情理,又对她的“好东西”倍感好奇,“这么说来,谢娘子是有藏私的意思了?”
谢织星有点脸红,低着头道:“嗯,在大家伙都知道以前,我想先挣点钱,多多少少都行,我……还挺缺钱的。”
欧阳瑾同各色各式的人都打过交道,但从没遇过这么直白的‘功利心’,一时愣住,转而又哈哈大笑起来,“好!我答应你,只我一人前往。”
一直等到回了天枢斋,谢织星心里还有点飘飘然的不真实感,这次拜访竟然如此顺利,她忍不住同王蔺辰感叹:“那个欧阳瑾真有点稀奇,跟个点读机似的,问什么答什么,而且还一口答应不带其他瓷坊主来看开窑,他看起来真不像是那么好说话的人。”
王蔺辰看着她笑。
在她上门拜访前,他就打听过欧阳瑾的为人处事,此人虽看起来严肃,却是个有公心的人,一心想为定州瓷行做些事,这样一个人跟谢织星的气场可谓绝配,故而即便她独自前往,事情断然没有谈崩的道理。
感叹结束,谢织星把从欧阳瑾那问来的信息全部分享给了王蔺辰,并着重说明耀州窑工匠的事。
王蔺辰顿了片刻,道:“你想做纹饰的文章?整合起来?”
谢织星心中惊讶于他的敏锐,嘴上说道:“对,瓷器纹饰其实和金银器、织锦衣物上的花纹都有些联系,大家借来借去,修修改改就各自用到各自的领域里去,算是一种程式吧。”
而到了明清时期,御窑厂作为专门为皇家烧瓷的机构,已经形成一整套的流水作业模式,纹饰这个模块有专门的画工师傅进行创作,而后递交到宫廷给相关官员甚至是皇帝本人过目进行筛选优化。
后人在此基础上开展整合,便有了瓷器纹饰大观之类的集锦。
眼下,民间各个窑口仍处于松散的自由交流模式,官家烧瓷也未设置专管部门,若是在此时就对各窑口的纹饰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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