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刚过了没几天又下了一场雪,雪停了人也活泛了,茶楼酒馆都在议论:京城发生的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先皇驾崩,却未留下子嗣。导致三王争霸了整整一年,最后却是那一直不起眼远在燕州的燕王一路打着勤王的名头坐上了那龙椅,随着新年一起来的还有新的年号永和。
第二件事,御史大夫陈靖宗丢失了十六年的小女儿找到了。
与第一件事比起来,第二件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
但这要是牵扯到了世族和庶族,就不免会成为京城权贵的谈资。
这小女儿走失以后被拐卖到了燕州,被一家农户收养。
如今那农户家的儿子凭借在三王争霸时的军功,给自己讨来了个忠义侯,一家人随着燕王搬进了京城。
一天前在英国公孙女百日宴上,那小女儿跟着自己的哥去长长见识,没想到离开时被陈靖宗夫人瞧见了。
二人第一次相见,仅仅惊鸿一眼,夫人就激动地昏了过去。晚上醒来后便满京城地寻找那个穿着石榴红裙子身披黄色袄子的女孩。
小女儿的身世被有心之人传遍了京城。
京城的人各个瞧不上来自燕州的那些泥腿子,明面上不说,但是背地里早就将这点子事翻烂了。
一个身着锦衣脸上两团酡红的男子拍案而起,“我瞧见过江家的女子,貌若无盐身材矮小,嘴巴不是嘴巴,鼻子不是鼻子的,比传说中的钟无艳还丑!”
另外一个同席的富家公子哥也站起身来,“我郭兄说的是,就这样的人,在燕州老家待着随便找个泥腿子嫁了算了,还要回到上京丢人现眼。”
掌柜的端着盘子从雅间出来,吩咐等会来上酒的小二不准将这几位公子说的事情捅出去。
小二心里门清,别看这些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其实全是恶意的臆测。
陈家也是世家大族祖上出过好几位宰相,如今的陈靖宗更是掌管御史台的御史大夫。
陈靖宗的夫人崔令仪是五大世家之首清河崔氏、先皇太傅崔钧冀的孙女,当今宰相的妹妹。
从乡下来的泥腿子摇身一变,地位堪比皇族,这怎么不让人眼红?
庶族与世家的只要粘上一星半点,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就会像三月的柳絮般满天飞。
但里面的人出身郭家和李家,他们惹不起。
掌柜和小二摇摇头,悄悄将雅间的门给关紧。
陈家和崔家的人脉广,天一亮就托人去找人,不到半天就打听到消息。
陈靖宗和崔令仪夫妇两来不及下拜帖,套上马车就出去了。
忠义侯府的这座宅子是前朝的一个贪官的别院,皇上登基后赐的,大是大,就是位置较为隐蔽,车夫绕了好大一圈才找到。
上一瞬下人还在通传,而下一瞬崔令仪看到院子中和人谈话的江婉清立马冲了过去。
“孩子,我的孩子,娘来了!”
崔令仪已三十五,脸上因为忧思生了几条皱纹,但是还是看得出来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大美人还带来了三个笼箱的见面礼,珠宝玉石,丝萝绸缎,还有崔家藏书阁里珍藏的书籍,全是给江婉清一个人的。
受宠若惊的江婉清第一次见到和自己长得这么像的女人。
眼睛、嘴巴、鼻子,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江家的父母也出来了,陈家夫妇一番解释坦白,两家人坐在一起将原委说开了
江婉清更多的想法竟然是:原来村里多嘴的大娘说她不是爹娘亲生的话,竟然是真的。
崔令仪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一颗地打在江婉清的手上。
江晚清被这温暖又湿润的触感惊到,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她一开始见到这位突然上门的崔夫人还是很害怕的,毕竟他们家初到京城没有根基,生怕惹恼了哪位权贵。
她还听闻京城的贵妇心气高傲,对她们这种庶族出身的极为唾弃。
不过,她的亲生娘亲好像并不是这样……
“婉清,这是你的名字?”
“是,我的名字是外公起的,他最喜欢里的‘有一美人,清扬婉兮’这一句。”
外公是读书人,整个村子唯一的秀才,村里好多人家里添了孩子都会去请教。
崔令仪看着江婉清明眸皓齿笑起来像是一弯月亮刚想高兴,可刚一摸亲生女儿的小手,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了。
小小年纪,娇嫩的玉手怎么会这么粗糙,手心上的老茧硌地她心里疼的慌。
“这些年你真的受苦了,是为娘不好。”
话刚说完,江婉清被往旁边扯了扯,像是一个小娃娃一样被另一个穿着布衣的妇女揽着肩。
“这话说得,我把婉清当宝贝疼的,在家她哪受得了苦,养母难道就不是母了?”
江母柳溪性格霸道,平常在村里就听不得半句不好,哪怕是来了京城也照样泼辣。
而听到自家媳妇这话,江延年差点吓得个半死。
这可是御史大夫啊,是敢弹劾天子的人,人家和皇帝面面对面,要是在朝堂上随口说一句,那自家儿子的前途可就没了。
他们家刚搬来京城还没几天,不要被贬回燕州啊。
思及此,江延年歉意地对二位笑了笑,在桌下扯了扯妻子的袖子,示意她这样别口无遮拦。
崔令仪在京城养尊处优多年,身为陈家主母去过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宴会,和女人打交道她最擅长。
但这位是将江婉清养大的养母,言语粗鄙,动作随意。
崔令仪皱了皱眉。
“是我失言,不管怎么说,你们能将婉清抚养成人,我很感激。”
“爹娘养女儿不是应该的吗?”
桌子下江延年掐了一下柳溪的大腿,她可算不说话了。
她不是怕,她嫁来江家这么久,好不容易儿子出息封侯,刚刚熬出头,她可不想丢了侯爷母亲的身份。
江婉清收手里的帕子捂着嘴轻笑,惹得两位娘亲又将注意力放回她身上。
“娘,你不是说我是天上的仙女赐给你的女儿吗?这位就是那位天上的仙女?”
崔令仪和柳溪各自看了对方一眼,没忍住嗤笑一声。
“乖囡囡记性真好。”
一句玩笑话,让两个娘亲化干戈为玉帛。
江婉清:“崔夫人,我爹娘对我真的很好,这些年我也没受什么苦。”
虽然江家贫穷,但是好在家里的两个男人都是有力气的,春耕秋收从未让母女两裙摆上沾过泥巴。
江婉清在家的时候就做做女工,给做饭的柳溪打打下手,烧火什么的。
崔令仪唇瓣微微颤抖,但没说话,那句“崔夫人”像是一根刺一样插在她心上。
江延年:“孩子她娘,给大人和夫人倒茶。”
然后小声提醒:“拿皇上赏赐那个叫阳什么的茶叶。”
柳溪:“哎呀那个看着就好贵,我都没舍得喝呢。”
“你这妇人真是见识短浅,快去快去。”
夫妻两小声的“密谋”着,不知道陈靖宗和崔令仪听没听见,但是却被江婉清听得一清二楚。
她忍不住在私底下偷笑。
爹好面子,娘还是这么随性。
江婉清站在中间,厅堂两边各自坐着养父母和亲生父母。
江延年大字不识一个,觉得自己和满腹诗书的陈延年聊不来。
而陈靖宗虽然不是古板沉默的性子,但他脑子里装的都是国家大事不能轻易说出口,这种气氛倒也适应。
两人说了不到三句话就尴尬地喝起了茶。
崔令仪不忍放手,她们是亲生的母子,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在外流浪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她想带回去藏起来,爱护她守着她,让她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
“你走丢的时候还小,只有四岁,那时候过年有人在大街上放炮竹,别的小孩都躲得远,偏偏你不怕,要凑到跟前去看,我就转头吩咐下人回去给你拿个披风的工夫,你就不见了……”
提起伤心事,崔令仪眼泪又止不住了,精致的脸上一片湿润,手上的帕子湿透了没法用了。
“婉清,十二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家去?”
这话一出,柳溪脸色立马就变了,眉头拧地死死的,像是能夹死一只苍蝇。
如果她们地位相等,她骂就骂了。
但是偏偏这人是自己宝贝女儿的生母,是大夫夫人,是世家小姐,一个不注意,自己一家都得掉脑袋。
就连柳溪自己都没发现,她捏着茶碗的手白了几分。
江婉清剥桂圆的手一顿,两位母亲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如芒在背。
御史大夫的千金是何等的尊贵,只要答应,那就能一辈子锦衣玉食。
但是这也意味着要离开从小一只疼爱自己的父母,保护自己的哥哥。
“我……”
犹豫就代表着不想,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陈靖宗满脸的期待最后只能淡淡地叹了口气,崔令仪的忍不住倒在他的肩膀上低声抽泣。
柳溪知晓自己女儿的秉性,看这态度就知道,在女儿心里他们这个家更重要。
陈靖宗低头宽慰了一会妻子,对女儿说:“婉清,我们不逼你,若是你想。偶尔有时间多回来看看你娘。”
女儿不是贪慕权贵的人,这也算是好事。
“妹妹!爹!娘!”
一洪亮的嗓音插入席间,江婉清立马听出来这是人未到声先到的哥哥江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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