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绍行礼退下时,正逢女侍殿外掌灯,一道烛火拖出的人影儿映在屏风上,晃悠两下,并未走远。
姜瑜以眼神示意文心让开些,将手边的一摞折子自书案上拂落,略提高了声音:“这个孟冬辞,实在太不像话了。”
文心蹲下身去捡,劝道:“陛下莫气,待孟相回朝,此事始末就都清楚了。”
“不,现在就开始查,”姜瑜朝文心眨眨眼,示意她看向屏风后正准备走的影子,“着你手下的探子去查,看他最近都和谁有过往来。”
文心应是,将折子摆回书案上,亲自往殿门口去看过,见尤绍已走,示意女侍们都退到殿外候值,掩上殿门回来,问姜瑜:“陛下是怀疑尤绍就是孟相说的内应?”
“他没这个脑子,”姜瑜指节压住额角,轻叹,“冬辞还没归朝,现在跳出来的,不过是为人驱使的马前卒。”
“陛下连着几日没睡好了,别再落下头疼的毛病,”文心绕到姜瑜身后替她轻揉额角,“孟相再有三四日就该回来了,别太担心了。”
“不全是担心她,”姜瑜阖眼养神,轻叹,“父皇一早给了她左相之位,让我护着她、重用她,若不是她走了这几个月,我还不知,她这几年,以一己之力替我挡下了多少麻烦事。
“你今日也听见了,除了嵇孺始终没表态,就连从前服她的那些人都颇有微词,二哥前些时日传信说,有关冬辞的消息已尽力压住,但仍有人把消息递进了朝臣手中。
“冬辞治下极严,这些老臣被她压了这几年,逮着这个机会,恨不能即刻将她生吞活剥了,为这事,昨日老师还特地进宫一趟,你去替我传旨没在,猜猜老师与我说了什么?”
“卫大人若是为了孟相的事入宫……”文心垂眸思忖片刻,“是来和陛下商议孟相回朝之后怎么应对那些老臣的?”
姜瑜摇头:“老师说,无论冬辞回来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要我一定信她。”
殿内安静下来,直到手边油灯的灯芯炸开‘啪’的一声,姜瑜才偏过头,看向跳动的火苗,轻声开口:“从冬辞入宫伴读开始,父皇、母后、老师,全都告诉我,无论日后如何,我都要信她护她,却从来,没人愿意告诉我为什么。”
*
在泉观城暂歇一晚后,孟冬辞一行于第二日傍晚经过了平娄地界。
平娄人口稀薄,且皆聚集在东边,孟冬辞他们走的西路,一侧是高山,余下皆是一马平川,但为防遇伏,仍弃了过于显眼的马车,改为骑马,但因林融霜伤势未愈,不能走得太快,还是略耽搁了一些时辰。
直走到丑时末,队伍最前的陆羽调转马头回来,与孟冬辞说前面有火光,为防意外,要等远远跟着的玳浧族人追上来再启程。
与林融霜共乘一骑的姜珣勒住马,将装着药的水囊取下递给林融霜,问她:“可能认出此处离新崖还有多远?”
“天黑看不清,”林融霜被药苦得皱眉,喝了几口便放下,展开地图来看,“咱们的脚程慢些,但多不过几十里了。”
姜珣点头,自林融霜手中抽走了地图,指指水囊:“那这药便不用省着喝了。”
说罢见林融霜不动,驱着马往前走了几步与孟冬辞并肩,告状道:“孟桉,她又不肯喝药了。”
林融霜坐在他身前,没法回身瞪他,水囊拎到嘴边,想了想,愤愤地给了他一脚。
林融霜打人一向没有轻重,姜珣龇牙咧嘴地叫唤了一声,眼中却全是笑意。
孟冬辞见他二人如此,一路紧绷的心绪终于暂时松懈,唇边溢出一声轻笑,自腰间荷包里摸出糖,等林融霜咽下最后一口药,将半块儿石蜂糖塞进她嘴里。
玳浧族人已追上来,约摸又往前走了十余里,孟冬辞远远看见一人一马直奔他们而来。
那人举着个火把,照出身下的马通体雪白,她长舒一口气,回身与玳浧族人道:“没事了。”
来人是她的挚友尚郴,新崖知州,陆羽见着的那些火光,应该就是姜珣说的,姜瑜授意尚郴带着在新崖与平娄交界处迎她的人了。
尚郴是姜瑜刚继位那年考上来的状元郎,长孟冬辞一岁,与她同是正月初七的生辰。尚郴此人,才学斐然,眼界也高,姜瑜本要破例准他入户部,但他惦念家中父母小妹,跑回新崖做了知州,倒也将新崖管得井井有条。
尚郴皮肤有些黑,眉眼清俊,不习武,但好着劲装,颇有几分落拓不羁的气度,孟冬辞与他算是一见如故,虽后来见面不多,但一直有信件往来。
他策马靠近,远远见了孟冬辞,朝她晃了晃手中火把,待孟冬辞迎上前,方翻身下马,举着火把躬身朝孟冬辞一揖,笑道:“恭迎孟相归朝。”
“行了,”孟冬辞攥着马缰,颇有点嫌弃地睨了他一眼,“仔细火把烧着了你的头发。”
“能到此处迎你,就是烧成秃子,也是美谈一件,”尚郴与姜珣见了礼,重新上马,与孟冬辞并肩前行,调侃道,“毕竟孟相美名,已经远传洪辽了。”
“美名?”孟冬辞轻叹,苦笑道,“只怕朝中那些老臣的唇枪舌剑,已把我穿成筛子了。”
“不然,”尚郴摆手,“别的不说,单你将洪辽老皇帝掀下龙椅这一件,不就是大功一件么?”
孟冬辞皱眉,偏头问:“什么?”
“看样你们一路都走的荒山野岭,还没听见消息,”尚郴笑道,“洪辽新帝,就是你那个名义上的夫君,昨日,不,前日,前日已给他的好父皇发了丧,你在洪辽有些日子了,可知道什么内情?老皇帝好歹皇位上坐了三十余年,丧礼竟如此草率,怎么,你这小夫君,和他父皇是不是水火不容?”
孟冬辞没答,驱着马不快不慢地前行,垂眼细想此事。
先前元珵已经知道元戎可能与她母亲的死有关,也知道大煜朝堂有他搁下的内应,在这些事情没查问清楚前,元珵绝不可能草草杀了他,且前日才发丧,今日消息就传到了这里,说明元珵是先将消息递出来,然后才为元戎‘发丧’的。
他才继位,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且先前因她以身设局,元珵又曾在临邺百姓面前公然说过元戎软禁他之事,这样做,非但会引起纷纷议论致朝局不稳,还可能会背上忤逆不孝的骂名。
可只要一向有意与大煜为敌的元戎大张旗鼓地死了,她回到大煜的路,就会好走一些。
火把在眼前晃过,尚郴叫她:“出什么神?”
“消息不会如此快就传到大煜,元戎没死,应该是被软禁了,”孟冬辞开口,“元和……元珵只是想天下人以为元戎死了。”
“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尚郴先是皱眉,跟着恍然大悟地一拍马脖子,“他是为了你!”
见孟冬辞不否认,尚郴盯着她看了少顷,蓦地笑了:“短短数月,将他哄成这样,孟相手段了得。”
“不是数月,”孟冬辞启唇,“是六年。”
尚郴:“啊?”
“还记得我科考那年那场惊天动地的舞弊案么?”
尚郴点头。
“六年前我救下的人里,就有他。”
孟冬辞话音才落,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姜珣嗤一声笑了:“难怪他对你死心塌地成这样,原来是‘心悦君兮,入骨相思’,孟桉,你……”
打断他说话的,是林融霜不轻不重的一声咳嗽。
尚郴离孟冬辞最近,偏头看着她神色,默了半晌,方压低声音:“这本是你的私事,但我多句嘴,你既准备归朝,这些心思还是好生藏着,陛下是信你,但那些老臣若是知道你对洪辽新君动了情,你身上的脏水,就再难洗清了。”
说罢,自己倒先笑了:“不过我也是多想,孟相是什么人,这世间的人,都能做你掌中棋子。”
孟冬辞掌心盖在腰间荷包上,轻声开口:“动心是情难自禁,人之常情,但洪辽五月,于我早已是过往,济鸿,将这阵子你知道的,都与我说说罢。”
“陛下往我这里递了密信,说自密信至新崖之日起,你就在新崖查抚恤银贪墨一案,因积劳病倒不便挪动,在我府上养病,要我自己想法子将这谎圆明白,”尚郴将火把换了手拿,叹道,“这消息往出一传,我府外就多出了好些探头探脑打听消息的人,所以,我只好三天两头往京中递信请药,别的不说,陛下送来的珍稀药材,堆满了我整一间屋子,都能开药铺了。
“结果前些日子,忽然又传了你跑到洪辽做起了新君的谋士,我这头圆不回来,便也只好称病,琐事全交给了伍通判,她出了名的铁面,最合适赶人。”
“给你们添麻烦了,”孟冬辞叹了声气,“当初我假传圣旨想以自身为新崖援兵争取时间,确实是冲动行事,可也是到了洪辽才知道,这事从一开始,就是针对我设的局,设局之人非但见过我的样貌,还极为了解我的心性为人,若非是我亲近之人,就只能是在朝中经营多年的老臣。
“可我将朝中之人想了个遍,也没想清楚这人是谁,济鸿,朝中近来有什么大的动静么?”
“听说除了尚书省右司一堆人天天往陛下手里递弹劾你的折子,那些平日就与你为敌的老臣在边上拍手叫好,倒也没什么‘后起之秀’,你离朝这些时日,政事都交在了你老师和嵇孺手里,有他们两个压着,等闲出不了什么大动静,唯有一点,你的画像被贴得四处都是,现下朝中之人,可能有些已经知道了你的出身。”
“知道了也无妨,林家世代清流,不怕他们查,”孟冬辞攥着马缰,淡淡开口,“我本也想着,此番回朝,那帷帽便不再戴了。”
尚郴又问:“还有什么能与我说的打算么?”
“还真有,”眼见前边就是姜瑜派来接应她的新崖城防军,孟冬辞轻声道,“我不打算在新崖停留,直接回京,最好赶上今日早朝,融霜身上有伤,勉强赶路,既已安全,就留在你府上暂歇,劳你请个妥帖人仔细照料着。”
她话音落,尚郴还没来得及应,身后便传来林融霜的一声喊:“不行!”
孟冬辞回头看她,哄道:“听话。”
“不行,”林融霜使劲儿摇头,“阿姐明知道京中有险,我就算伤了,也能护你。”
“这个节骨眼,人人都盯着我,反而没人敢对我下手,别担心我,好好在新崖养伤,待伤养好,我就准你回京。”
林融霜还要再辩,一直没言语的姜珣接话道:“我觉得孟桉说得不错,这个局势,你跟着回去也是添乱。
“也不用麻烦尚知州寻人了,我留在新崖照看她。”
孟冬辞牵了牵唇角算是答应,身前,赶来的新崖城防军已下马向她行礼:“恭迎孟相回朝!”
孟冬辞下马回礼,忽地在队伍里看见个眼熟的人。定睛细看,这人正是当初新崖遭围,城楼上自她手里抢下长弓的那个小将士。
“看你这身衣裳,”孟冬辞俯身扶起他,笑道,“短短五月,已升了军头了?”
那小将士受宠若惊地瞪大眼睛:“孟相还记得卑职?”
“自然,”孟冬辞点头,“当初离府有些急,只留信交代府中管事去你家中看顾你母亲,她如今可好些了?”
“好多了,”小将士说着又要往下拜,被孟冬辞搀住,诚惶诚恐地往后退了两步,躬身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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