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医院缴了费，取了药，登上了精神科大楼。
没想到这辈子我还会来到这种地方。
精神科大楼的第五层，装潢和普通住院部别无二致，同样是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我犹豫半晌，踏进了心理治疗室。
迎上来的是一名女医生，年龄大概四十出头，容貌并不起眼，也可能是因为她的打扮没有任何辨识度——扎着普通的长马尾，穿着统一的白大褂。
“是来做心理治疗的对吗？”她的声音十分温柔，是那种让人舒适的温柔，仿佛有温水滴在心田上，淌过又无物。
“嗯。”我怕她不信，连忙掏出收据让她核实。
随后，她将我带到了心理治疗室内。
这里像极了我家客厅，一面白墙，一部空调，一排沙发，一个茶几。
“何小姐，我叫路之遥，你可以叫我路医生。有什么心事，尽管说出来，我帮你分析分析。今天的谈话内容，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绝对保密，你放心。”我在沙发上坐下，她给我斟了水，目光温热，暖声照顾。
最近的事，我对姚萤讲过，对郭璇讲过，已经总结得很到位了，不难诉说。我甚至把前半生的经历都简要地叙述过，以此证明我对这段婚姻有多高的期望，如今就有多深的绝望。
路医生不曾打扰我倾诉，不时点头，不时皱眉，不时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
她在帮我，我能感觉到，她在尽力帮我了。
等我把心事倾吐完了，她用她的专业和理性，试图帮我破局。
“你想离婚，是因为对你先生彻底失望了，对吗？你觉得在这段亲密关系当中，你得不到体谅，得不到理解，得不到尊重，所以你想离开他，不让自己继续受伤害，是吗？”
“嗯。”我点点头。
“我理解你的心情，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看见刀子下来，手自然就收起来了。但我想说，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你们还没有去到必须分开的地步。为什么这么说？你们青梅竹马，有深厚的感情基础，我相信他不是故意去伤害你的，他也希望你过得好，这一点你认同吗？”
我继续点头。
“所以，这不是一个感情问题，只是一个沟通问题。你试试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他睡着了，能知道你抱着孩子一整晚吗？你有没有表达过你这样很辛苦，需要帮忙？”
我沉默地摇摇头。
“人呢，很容易把自己的主观感受当成事实。就像你说的，你父母没有第一时间支持你离婚，所以你觉得他们根本不在乎你。可这是不是事实呢？你爸爸这么说，能不能理解为对你苦尽甘来的认可？你先生的收入越来越高了，你爸爸当然为你高兴，在他看来，他的女儿越过越好了，他怎么会主动劝离呢？你妈妈把你赶出厨房，有没有一种可能，只是觉得厨房又脏又乱，不希望你弄脏衣服？”
她给我打开了新的思路，让我从囚牢中仰望更广阔的天空。
“每个人都有负面情绪，这就像呼吸一样正常。你有负面情绪，不要攻击自己，要宣泄出来，内耗只会让你的病情进一步加重。不要怕自己‘不懂事’惹人嫌，本来就不可能每个人都喜欢你，你又不是人民币对吧。举个最极端的例子，同事骂你，你骂回去，先生和闺蜜忽略你，你也骂骂他们，好过你什么都憋在心里，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是不是？当然我也不是让你去骂人，我的意思是，你要有情绪的出口，让他们都知道你不高兴。你不需要做一个完美的人，你做最真实，最自然，最舒服的自己就可以了。”
做自己……吗？
是啊，我已经被“乖巧”“懂事”囚禁了很多年……除了为孟飞勇敢过一回，我的人生，哪一件事不是谨小慎微？
路医生的话，让我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我想，我该改变了。
三十岁，要是命短一点，人生都过半了。
去他妈的懂事！
＊
我从医院回到家里，发现孟子乐并没有上幼儿园，婆婆在家里带着他。
“宝渝？怎么没上班哪？”婆婆见我开门，倏地一愣。
“我……办点事，请假了。”我撒谎。
“妈妈！”孟子乐奋不顾身地扑过来，抱紧我的大腿。他过去没那么黏我，许是昨天打击太大了，他怕没有妈妈。
婆婆似乎有很多话想说，看一眼孩子，话又吞回肚子里去。“午饭吃了吗？”
“啊，还没有。”我差点儿忘了这回事。
“我给你煮个面。”婆婆向来关心我的“吃饭问题”，可能是孟飞提起过低血糖的事。
我不想追问，也不想考究。
我把孟子乐抱起，近看这张小脸，他实在太像孟飞了，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抱的是老公还是儿子。
他依偎在我怀里，如同一只瑟瑟的小兽，既惧怕我，又依恋我。
想起他昨夜那句“你怎么这么自私”，我还心有余悸。可我无法迁怒于他，他只是个懵懂的孩子，背后一定有人唆使。
我把孩子放在沙发上，颇为严肃地质问：“孟子乐，为什么不上学？”
他愧疚地盯着脚趾，默不作声。
“哑巴吗？我问你为什么不上学？”也许是我的问声太大，引起了婆婆的注意。
婆婆匆忙从厨房出来，替他开脱：“不是乐乐的意思，是小飞的意思，他说昨晚……”
她没有说下去，面露难色。
然而“昨晚”两个字足以刺激到孩子的神经，孟子乐突然拉着我的手，奶声奶气地哀求。
“妈妈，能不能不要和爸爸离婚？”他眼里又涌现出泪花，呼吸像接不上气管般急促，“我们班茅晓晓，她爸爸妈妈离婚了，都不要她，她说她已经一年没见过妈妈了……”
我看不得这双稚嫩的泪眼，心疼地把他揉在怀里。
当初生下孩子，就是为了和孟飞纠缠不清一辈子。
如今我确是遂了当时的愿，无法洒脱地和他分离。
当了妈以后，心里就有一块柔软之地，那是孩子一击即溃的软肋。
婆婆见状也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解释：“宝渝，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会闹成这样，但我敢打包票，小飞心里是有你的。昨天他说好像惹你生气了，不知道怎么开口，非要把乐乐带回来做个帮手。我这个儿子啊，老想着赚钱，对你不够体贴，你恼他是应该的。可夫妻之间的事，慢慢谈嘛，别吓着孩子……”
原来，孟子乐昨天突然从奶奶家回来，是因为……
可孟飞最后又说了什么？
时隔多日，他给了我一句“对，妈妈真自私”作为评价，为我奉上致命一击。
真讽刺。
我对婆婆的说法不敢苟同，冷笑一声：“他心里有我？他心里有我不会教孩子骂我自私，这么小的孩子，能知道什么是自私？”
岂料这时，孟子乐突然插话，语出惊人：“不是爸爸教我说的，是神鹰哥。”
我倏地一愣。
“谁是神鹰哥？”
孟子乐似乎没法表达清楚，跳下沙发拿了奶奶的手机，利索地打开了收藏的短视频。
好家伙，视频里那个叫“神鹰哥”的UP主，张口闭口就是“你怎么这么自私”！
所以这是一个……网络梗？
我骤然觉得，路医生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人很容易把自己的主观感受当成事实。
敢情我的蠢丈夫，为了跟我搭上话，儿子说什么就附和什么？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脑回路！
“妈，我会和孟飞好好谈谈的，别担心。”说完，我发现自己又在本能地考虑别人的感受，忽略掉自己的意志。
真是学不乖。
“啊，我的面！”婆婆一时激动，忘了煮沸的面条，急匆匆地跑回厨房。
＊
夜里孟飞到家，我已经吃过了，默默在厨房里刷着盘子。
两个人就像游荡在阳间的鬼，擦肩而过，相顾无言。
他从前话很多，一天到晚说个不停，我巴不得用强力胶水黏上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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