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辰时,擅罪者由戴府小厮搀扶着下床,一步一步地走到正厅。
厅上坐着四个头发皆白的老人,正是此回参加耆老的宾客。耆老会动静闹得太大,商议过后,戴眉山决定取消所有仪式与环节,只保留最重要的清谈宴。
除了四名老人,大厅两侧直溜溜坐着两行人,每人面前放着纸墨并一方砚台。手里紧紧攥着一支饱蘸墨汁的笔,随着每一个语音吞吐,笔尖在纸上飞快滑动。
他们的任务是将今日清谈宴上的每句话,一字不落地记下。按照惯例,耆老会结束,会有专人将之整理记录,六个月后,编纂成集的书册将会出现在任何一座城池的任何一张桌子上。
而现在,苍老的声音自空旷的大堂徐徐传出,老者操着浓厚口音,对些旧掌故、异闻往事喋喋不休。
入门处摆了个檀木屏风,擅罪者就在屏风后止步。里面的人说得吐沫横飞,他全程一动不动,静若石像,似乎想从那粗老的嗓音里捕捉到什么。
终于,他嘴唇抿了抿,将上一秒刚从耳边滑过的字无声重复。
与此同时,墨透黄纸,笔尖行云流水落下三个字——天水村。
说话的老者已有八十七高龄,不过,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耆老会。上一届他虽已到年岁,却因卧病在床不能远行,最后生生错过了。
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却要遇到这么多的人,做这么多的事。然而真正走到尽头,好的坏的,熟悉的,一面之缘的,眼睛一闭,统统看不见,都成了空的。
功德难满,若想不朽,唯有立言。
他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参与耆老会,最先向戴府递了拜帖,又赶在人潮之前入了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只是今年情况特殊,下面没有几万听众,同席老人们晕头转向,昏昏欲睡,没人愿意为之喝彩。
不过他卖力将这些年的见识极力说来,恐漏掉一个就会成为毕生之憾。
“天水村就在无界河边上,诸位不知道这条河边上还有村子吧。”老者浑浊泛黄的眼珠透出熠熠光彩,声调稍提,“这个村子现在已经不在了。”
“我听家里的老人说,那一天——时间?太久了,记不清。事情是这样开始的,村子东头的孟老汉抵着毒日挖地。他勤勤恳恳挖了一个上午,实在挨不住,决定到树荫脚歇歇凉。刚往地下一坐,日头就暗下来了。”
“地里面活儿还差一点,孟老汉就想,干脆趁凉快赶紧挖,挖好了好回家。没想到才拿起锄头,天上起了啸声。不是牛马那种叫,而是啸。这声音震耳朵。老汉抬头一看,还以为眼睛也被震花——竟然有两只怪物在天上干架。”
“这啸声就是打到厉害处吼出来的。”
“两头怪物,一黑一黄,互相交缠在一起,最后竟双双坠地。哦,你们不知道,这个地方挨着河,叫天水村,老汉自然就是天水村村民。他跑去一看,两个怪物已经在地上摔死——这么高砸下来不死才有鬼。”老者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黑的,像条黑鱼。黄的,大概是只龙。”
“过了会儿,凑上来看的人多了,一堆人扒在一起,说了半天,也弄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老者说着就忍不住发表议论,“这摆明就是上天示警,他们看不出,也不知道躲,还巴不得一个两个围上去看。不是犯忌讳吗?你们看假不假,突然间,尸体周围蹿出两团黑气,一下子就死了四个人。”
正讲到细处,突来一声:“老兄,你说天水村就这样灭了?”说话的是另一个老者。
“不对,不对,这两怪物落地没多久,就双双化成了白骨。至于那黑气,是死后的怨魂。它们有恨,怨气比天大,怨魂不断滋扰天水村。后来,来了个打铁的。”堂下记录之人笔尖皆一顿,同时在纸上写下“铸剑师”,又听老者继续道,“那人用黑鱼、黄龙的骨头打了两把刀,刀插在河边上,怨魂就安静下来了。”
“那人说,只要再过几百年,怨魂就会自然消散。在这之前哪个都不准拔刀。”
“天水村灭,就是因为有人拔了刀。”
“不过时间太久,百八十年了,也不晓得是哪个干的缺德事情。”
语闭,于是长舒一口气,一声唏嘘。
擅罪者喃喃自语,像是特意说给什么人听,他说:“你听见了,这就是天水双刀。”
*
午时,戴府外人声喧沸不止,擅罪者在戴府小厮陪伴下前往倚天楼。
倚天楼有百丈之高,还没戴府便先有了倚天楼,然后围着这座高楼建了戴府。当时的府君说,会稽城是座孤城,要想长久必须望得远。
登高便可望远。
然而等倚天楼建成,他携夫人沿层层梯子登上百丈高楼,放眼一望,会稽城方圆百里皆不见一座房屋。青山隐隐,大路荒芜,零星的人走在路上,像只落单的蚂蚁。
现在,会稽城内就有十四万只蚂蚁。
戴眉山看到这番景象,只觉“命如蝼蚁”四字未有如此贴切,心中无限哀伤。
擅罪者面色灰白,缓缓抬起的手指隐隐发抖。
戴眉山忙问:“先生?”擅罪者垂下双眸,十四万人,三个月后……
他双眼猛地一阖。
三个月后,恶鬼现身,一路南袭,数万生灵枉死。那时的慘象,擅罪者登上倚天楼之时已看见。
他双眼剧痛,数万生灵的哀嚎充斥耳畔,无辜之人死前的挣扎伴随着两声空灵长啸,一声声叩击他的心灵。
擅罪者猛地睁眼,他刚想开口,只觉一股重击狠狠袭向身后。濡出的血色染红了他的衣襟,像过去很多次一样,他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只是在一片血红纷飞中哀悯地看着二人。
戴府不知名的小厮,是那人派来杀他的奸细。擅罪者预见了他们的又一次死亡。
就像现在,刀还没彻底刺进他的心脏,那两个小厮先断了头,尸身分离、惊愕不已地坠下倚天楼。
头颅落地之时,下面隐隐传来两声空响。
霍安第一次看见商音竹杀人,恐惧在这一瞬间达到顶点,凉意渗入骨髓,他一动不敢动。直到两具无头尸体先后向他扑来,才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一路撞下倚天楼。
擅罪者倒在血泊中,一只手递到他面前,是戴眉山。
他抓住那只手,抽着气大喊:“商姑娘!商姑娘!”
商音竹才解决了两个人,正四处探查,看看是否还有人在暗处等着做手脚。听到擅罪者唤她,急忙走回去。
“你说。”商音竹说。
“等我死了,你帮我……”他指了指自己眼睛,“把这个挖了。”
商音竹点点头。又问:“要我替你报仇吗?”
擅罪者张开口,天水村、三个月后……他想说什么,却觉得有一只手死死掐住脖子,让他半个字都无法泄露。好不容易喘过气,擅罪者猛地道:“不用,尸体火化……”
商音竹没想到他死前会提这种要求,虽是人之常情,却又无端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还是点点头。
擅罪者缓缓闭上眼睛,死前尽是不安。
商音竹往他脖子上一摸,已经感受不到丝毫脉搏跳动。她道:“眉山,他死了。”
戴眉山心头一闷,瞥见了下面的十四万……人命。
商音竹安慰道:“你若怕,就别回头。”说罢,手起刀落,剖出了擅罪者的眼珠。
“走吧,火化。”
*
戴府中燃气一缕细烟,有人好奇,便趴在墙头,缩出脑袋瞧。
黑暗中火光灼灼,烟气缭绕,熏得院里面的人直冒眼泪。
但很快,天上响起几声闷雷,暴雨随之而来。数十秒后,熊熊烈火被彻彻底底浇熄。此时,擅罪者的肉身被烧毁了大半,只剩些黑黢黢的骨头。
商音竹皱了皱眉,天上雷声不止,闪电穿云,甚是心惊。她收敛了尸骨,等明日再继续烧。
没想到大雨一下三日不停,有人道:“菩萨遗骨,再烧恐要遭天谴。”
商音竹怒道:“人都死了,还怕什么天谴!”
戴眉山听了进去,道:“商姑娘,我来烧吧。”说着,正要去取还未烧尽的遗骨。只听小厮来报:“府君,不好了,先生遗骨被人偷了。”
这一夜,失踪的还有擅罪者身上的铃铛,衣物珠串遇火便焚化了,烧到最后只剩这个铜制的、眼珠子大小的铃铛。
戴眉山往棺材铺又定了个棺材,寻思着替他做个衣冠冢。然而,铃铛与未烧化的遗骨一同失窃后,便只剩个空棺。
因耆老会和擅罪者赶来的人群已经渐渐离去,会稽城人影稀疏,街上偶尔传来几声狗叫。
霍安一人散步到河边,徘徊许久,丢石子似的,将装在布袋子里面的黑黢黢的、已经磨成小块儿的骨头一根一根往河里面丢。
有认识他的前来搭话,见他一脸苦闷,以为他亲叔叔溺亡在河里,他正感物伤人,便叹息着走开了。
此后整整一个月,果如擅罪者所言,玄冥帮再也没出现,会稽城的风波渐渐平息了。
*
这天早上,商音竹出了府门,又在集市上买了匹快马,往城门口赶。走到城门,只见个瘦长的身影。
“眉山,你怎来了?”商音竹面露惊讶,“来送我?”
四目相对,戴眉山觉得这话难开口,但又不能不说。于是视线渐渐移到绣在衣角的碧色海棠上,他说:“我来和你一起走。”
商音竹半懂不懂:“你要去哪里,我可以送你一程。”虽然过去一个月,但会稽城还是原先那个孤城,他不带随从,路上恐怕会出意外。
戴眉山鼓起勇气:“可以送久一点吗?”
商音竹点点头。
五日后,二人二马出现在距离会稽城两百多里路的襄城。要往十里槛,这是最近的一条路。
天气几乎一日转寒,戴眉山走得急,身上两件薄薄长衫不足以抵御寒风。商音竹带他买了两件衣服,又一起去酒馆喝酒暖身。
商音竹等得无聊,心里烦闷,抱怨道:“你说,阿枚怎么会去公室?”
“说好来鉴湖找我的。”
这时,店里跑堂的终于把酒菜端上桌。
商音竹拈起个大碗,往里面倒满酒,递给他:“眉山,这就是我说的鉴湖酒。”
这时候的云顶峰还没被风雪覆盖,进山不难,鉴湖酒也还没绝迹市坊。
戴眉山抓起酒碗,一饮而尽。
商音竹惊道:“你喝这么——”
“快”字还没说出口,戴眉山已经一头栽到桌子上,商音竹拿起酒碗,凑近一闻,是假酒。
一百多年前,鉴湖酒还未绝迹,只是假酒遍市。
戴眉山醒来时一阵头痛,起身一看,自己正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商音竹就在旁边歪着头看他。
戴眉山两脸虾红,好像酒意未消。
商音竹道:“没想到你这样不能喝酒,一杯就倒。”
戴眉山摇头:“只是耽搁行程了。”
“哎,没想到是假酒。”商音竹笑了笑,“下次我带你去喝正经的鉴湖酒。你酒量不行,好在鉴湖酒喝了不会醉。”
二人说着,只听外面锣声震天响,乱哄哄的一片。
“外面怎么了?”商音竹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吹着号子,难道是死人了?”
她跑出去一问,原来不是死人,是娶亲,新娘子是这襄城的第一美人。
新郎官则是外地的武功世家,郎情妾意,恩爱无双,不惜赶了几百里路来襄城迎亲。
商音竹摩拳擦掌,一脸兴奋:“美人出嫁,看看去。”
扭头看着戴眉山:“你好了吗?”
戴眉山掀被下床:“好了!好了!”
襄城两道居民夹道欢迎,皆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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